去，“再看看，爸爸說山上有一座教堂。”

    山路不通，越向上越是陡峭。關(guān)霄把車停在一棵苦楝樹下，林積也推門下車，見他一股腦顧著往上走，無奈叫道：“阿霄?！?/br>
    她還是有一點口是心非，嘴上說著戒指都不要，心里仍然覺得這件事有些鄭重，見了高堂，又要見天地。關(guān)霄走回去，接過她手中那支口紅，她仗著自己沒穿旗袍，便坐在車蓋上?？诩t的膏體潤澤馥郁，關(guān)霄莫名地有些緊張，捧住她的臉，見她合上眼睛，細長的睫毛罩在苦楝樹枝丫的影子下面，嘴唇的形狀像木芙蓉，一紅落地，猶勝無言。

    關(guān)霄拉著她的手往山上走，她走幾步便氣喘吁吁，又不要人背，“我又不是只包，一個大活人哪是那么好背的？等會你腿一軟，兩個人一起掉下山去，難道很吉利？”

    山上的路還遠得很，關(guān)霄便說：“別上了，城里難道沒有教堂？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誰知道如今還有沒有。”林積嫌他啰嗦，就把高跟鞋脫掉，拎在手里，繼續(xù)向上走。關(guān)霄只好跟上她，有點憋屈地感覺自己像個被惡婆婆甩臉子的小媳婦。

    路雖然遠，但總也要到，潮汐起伏的聲音隨著高度攀升漸漸離遠。關(guān)霄率先蹦上山頂，“哈”的一聲，指著樹木掩映背后，沖林積笑道：“倒還真的有教堂。阿七，你自己看看，這還能進人嗎？”

    山上是一片狹小的平頂，果然有一間矮小的教堂，門上大洞呼呼漏風，用草紙糊著，門外卻是兩小一大三方香爐，爐前倒著銹跡斑斑的十字架，上頭棲著一只珠頸斑鳩。

    林積便聳聳肩，“有不就得了?！闭f著就穿上鞋走過去，高跟鞋落地篤篤，把那斑鳩驚得簌簌飛天而去。

    關(guān)霄連忙拉住她，“都破成這樣了，還要進去？我看你還不如找間祠堂呢。”

    林積的地痞氣又冒了出來，拍開他的手，“不管是教堂祠堂月老廟，有哪個會庇護我們不成？他們自己都倒了，我們不過借個地方。”

    什么厥詞被她一說都很有道理，關(guān)霄便先邁兩步走進去，一推門便嚇了一跳，因為里面黑魆魆的，二樓的樂器卻完好，被風一刮，驟然響起一聲豎琴的轟鳴，鋼琴聲淅淅瀝瀝一串響了起來，聲聲敲在心竅上。門一開，天光漏進，關(guān)霄啞然說：“阿七，原來這破地方還有人。”

    彩色玻璃光彩隱隱被灰塵遮住，受難基督下的鋼琴卻纖塵不染，一個瘦巴巴的洋人小孩坐在那里，大概剛剛起床，還穿著乳白的晨袍，看著他們打了個呵欠，停下了彈鋼琴的手，用英文叫道：“mama，有人來了！”

    后面的門虛掩著，傳出一個女聲，林積和關(guān)霄聽得明白，是一句英文的“mama在禱告”。

    金陵開化早，傳教士也多，不過幾十年間時局動蕩，破教堂也多得是，這情形并不稀奇。

    那小孩子從鋼琴凳上跳下來，嫻熟地點亮一排蠟燭。燭光藍藍的暈在玻璃柱中，他們這才看清，小孩子不但身形瘦削，晨袍下的腳腕蒼白之極，一頭亂蓬蓬的頭發(fā)也是干枯的銀白色，大概先天不足。小孩子任由他們看，落落大方地坐回鋼琴凳上，咧開嘴沖關(guān)霄一笑，“要我彈曲子嗎？”

    關(guān)霄瞪了他半天，有點恍然大悟似的，點頭道：“我們要結(jié)婚了?！?/br>
    小孩子點點頭，似乎很替他高興，把琴譜翻過一頁，短短白白的指肚在黑鍵上輕按幾下。琴音笨拙地流瀉而出，林積后退一步，站在階上，關(guān)霄驀地收起了玩世不恭的一切思緒和笑容，抿住嘴唇深深看了她一眼，彩色玻璃蒙塵的柔光從她發(fā)膚眉睫之間抖落滿身，白西裝上滿是光點游弋，鋼琴聲全不入耳，他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漏拍。

    關(guān)霄在書上看過盤古開天，夸父追日，精衛(wèi)填海，阿基琉斯之踵轟然頹敗，美狄亞架起龍車殺子而去，普羅米修斯把火種留在人間。傳奇和神話樁樁件件都是陳舊文明的符號，抵不過看見黃色的面孔提著刀槍掠向丑陋的京城，抵不過他幼年時用腳步和眼睛丈量過的波濤如山，此生剩余的全部歷史，全都不能算得上震撼。

    除去眼前的例外。

    關(guān)霄突然開始懊悔，為什么她連戒指都沒有。哪怕是一只細細的鐵環(huán)都好，他想要用那個俗不可耐的羈絆證明給世人：這個人是他的妻子。哪怕只有一個陌生的孩童在聽。

    銀發(fā)的瘦削男孩不知何時和著琴聲唱起了古怪綺麗的頌歌，似乎是某種古老的語言，關(guān)霄略通法語，覺得吐字熟悉，卻全然不懂。

    林積看了他半晌，突然向他伸出右手，問道：“你喜歡什么顏色？”

    藍的是碧海沉鯨，黃的是光英朗練，綠的是漏斷初靜。她的五指長而筆直，彩色玻璃的光影這樣在她的手背上如水流過。關(guān)霄單膝跪地，抬手控住她的手腕，鴿血紅寶石般的一星紅痕便顫顫巍巍停在無名指，周圍白光瑩瑩，仿佛鉆面折射的光塵?？诩t尖尖地吻在那里，鴿血紅凝固下來，林積翻過手掌，一碾一磨，同樣的印跡便留在關(guān)霄的指根。

    “我們是夫妻?！彼犚娏址e說。

    關(guān)霄手足發(fā)僵，平生第一次聽到自己的妻子開口說話。

    林積見他半晌不抬頭，也只好一笑，拿那只戴著鴿血紅“戒指”的手抬起他的下巴，折腰在他唇角輕輕一吻。關(guān)霄卻沒讓她離開，按住了她的后頸，咬開她的唇齒，心里又開始懊惱，關(guān)倦弓娶誰不好，為什么偏偏要娶隋南屏，為什么偏偏她是他的jiejie，為什么他不能嚷給全世界知道，到底有沒有一個地方人跡未至，他能不能求她去那里開公司？

    外面?zhèn)鱽硪宦曓Z然雷響，琴音乍停，林積偏開頭，又輕輕一吻他的鼻尖，“阿霄，下雨了?！?/br>
    山路陡峭，車子開不上來，關(guān)霄便去車里拿傘。林積在教堂門外攏緊衣領(lǐng)，那小男孩進去跟他mama說了幾句話，又端出一杯熱牛乳來，一邊小口小口地喝，一邊陪她等關(guān)霄。林積看了一陣飄搖雨絲，突然問：“你剛才唱的是什么歌？我聽懂了騎士、白日和放哨人，其他的卻聽不出來。是古法語？”

    小男孩在晨袍外面加了一件粗枝大葉的手工毛衣，把歌詞用現(xiàn)代法語說給她聽：“‘騎士睡在心愛的女人身旁，處處愛吻，她卻悵然：親愛，我們該如何自處？白日將未央，黑夜將遠逝。啊，放哨人在引頸呼喊：叫他離去！親愛，起來，白日已經(jīng)來臨，在破曉之后?！?/br>
    她噙著笑意點點頭，“破曉歌？偷情的騎士和貴婦在夜里寫的詩?！?/br>
    小男孩用奶味的法語說：“是。不體面的樹葉更加本質(zhì)，偷來的果子滋味最好，不見太陽就不會生長，他們會永遠相愛。”他的語調(diào)有些怪，比之外表的寒傖，聲音卻格外稚拙輕盈，幾乎是一句咒語，“你們會永遠相愛?！?/br>
    雨幕漸漸灰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