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陣悲涼無力涌上心頭。 萬貞兒死了又如何?縱使萬貞兒死了,他母親也回不來了。 再回不來了。 他心里對父親也存著恚憤,萬貞兒的確禍盈惡稔,但若沒有父親的縱容和不負(fù)責(zé)任,事情根本不會走到今日這樣的局面。 然而在父親彌留托言時,他忽然就恨不起來了。 父子兩個僵了近十年,父親直到垂死時方才悔悟。 他望著已然賓天的父親,胸口窒悶難當(dāng)。他屈膝跪下,端端正正地朝父親叩首。再起身時,已是淚流滿面。憶及諸般往事,禁不住伏地慟哭失聲。 自從母親去后,他已很少再落淚。 血濃于水,父子天性終不可改。他其實(shí)仍舊清晰記得當(dāng)初相認(rèn)時父親藹然可親地將他抱在膝上的場景,清晰記得當(dāng)初父子融洽的那段時光。 或許他這些年并不曾真正憎恨過。自幼時起,他身邊的每個人都只教他如何去愛,沒有人給他灌輸過仇恨。母親如是,懷恩如是,其他人亦如是。 父親彌留時一直拉著他流淚懺悔,他知道父親是真心悔悟,但此刻后悔有什么用呢?逝者已矣,傷害既成。 父親說他也對不住萬貞兒。萬貞兒后來的毒辣扭曲確實(shí)全部拜他所賜,最初的萬貞兒一定也溫良敦善,不然不會被派去照顧年幼的小太子。 他不會讓喬兒成為第二個萬貞兒。 登基后,他很快將懷恩從鳳陽召回,并親自出宮相迎。 懷恩年已老邁,風(fēng)霜滿面,此時瞧見眼前親來迎候的少年天子,一時間感慨萬端,當(dāng)下泣不成聲。 祐樘見懷恩要跪拜,即刻攔阻,道:“大恩尚且報(bào)償不完,不可如此。” 懷恩哽咽半晌,含淚笑道:“老奴此生無憾矣!”他當(dāng)年傾力保護(hù)的孩子,如今已經(jīng)長成如斯少年,他果然沒有看錯人。想來這個少年將來也能把大明推向另一番輝煌。 懷恩滿心寬慰,但他已經(jīng)瀕臨油盡燈枯。 他回歸后,官復(fù)原職,風(fēng)光更勝從前。祐樘十分信任他,凡他的提議幾乎都會聽取,他舉薦的諸多忠直能臣,祐樘也予以拔擢。然而他上了年紀(jì)又在鳳陽吃了兩年苦,回京不足半年,便熬不住,撒手去了。 祐樘慟悼不已,命為懷恩建祠祭祀,并親賜祠額“顯忠”。 懷恩的辭世對他的震蕩非常大。懷恩在他心里的位置亦父亦師,無論是在安樂堂還是在東宮,懷恩給予他的幫助都是不可或缺的。他能迅速適應(yīng)宮中生活、迅速諳熟朝中局勢,包括他登基伊始能得這許多得力能臣,都多虧了懷恩。 他從前無法報(bào)答,如今有能力報(bào)答了,懷恩卻走了。 當(dāng)年那些在安樂堂陪伴過他的人一個一個地離去,他覺得幼年的記憶似乎離他越來越遙遠(yuǎn),似一個甜美又酸澀的夢。 不過除了懷恩,還有一個人是他需要報(bào)答的。 吳氏被從西內(nèi)的冷宮里接出來時,已經(jīng)哭得哽聲難言。 成化朝歷時二十三年,她也被困了二十三年。二十三年韶光虛度,青絲變?nèi)A發(fā),一餉青春都埋在了冷宮里頭。 不幸中的萬幸,她還有重見天日的一天。 面前溫雅秀挺的少年眉宇間依稀可見兒時的影子,吳氏望著望著,眼淚將視線模糊得不成樣子。她顫著手拉住他,啞聲道:“哥兒長大了,真好,真好……” 祐樘憶及往事晃了一下神兒,復(fù)又淺笑道:“是長大了,正可以盡孝心了。往后我待吳娘娘如母后,也叫他們服膳上以太后禮相待,可好?” 吳氏聞言感動已極,淚涌潸然。 廢后的地位其實(shí)不比宮人高多少,如今以太后禮相待,是頂破天的待遇。她的后位已經(jīng)不可能恢復(fù)了,眼下這般已然是最好的結(jié)果。 吳氏多年苦熬,一朝翻身,一時間激動非常。她十分慶幸自己當(dāng)年的決定,不然她得老死在冷宮里,哪有今日。她也感慨于哥兒的思源感恩之心,要遇上個不知恩義沒良心的,縱使將她拋諸腦后,她又能如何?難得這孩子嘗盡苦難還能不改初心。 他小時候就當(dāng)她是半個娘,而今以母后禮相待,想來也是要將對紀(jì)淑妃那份無可寄托的孝心轉(zhuǎn)到她身上。吳氏百感交集,暗嘆這孩子命苦,不由垂淚一下下拍著他的手背,哽咽道:“那些個不好的都過去了,哥兒以后定會福祚綿長?!?/br> 祐樘微微笑笑。會不會福祚綿長他不知道,但那些不好的確實(shí)都過去了。 可是,仇怨也能過去么? 他這些日子一直在反復(fù)審量,審量父親的話,審量漪喬的話,也審量他自身。 他以前也想過將來要如何如何報(bào)復(fù)萬氏,他知道自己遲早有這個機(jī)會??扇缃袼治罩粮邫?quán)柄,卻踟躕起來。 殺母之仇不共戴天,他憎恨萬貞兒不假,可萬貞兒已死。他是皇帝,當(dāng)然可以將萬氏一族滿門抄斬,但萬家人死光了又能怎樣呢?萬貞兒死的時候他都沒有任何報(bào)仇的快意。何況牽累旁人難道就是報(bào)仇了么? 萬貴妃才是他的仇人,她既死,他的仇恨就該慢慢放下了。掘墳鞭尸太過了,亦且他若這樣做,他父親會必死不瞑目。 萬喜、萬達(dá)、萬祥等外戚雖也做過不少為虎作倀的事,但罪不至死,他只做了革職抄家的處置。 此事過去后,他竟感到萬分輕松,好似終于放下了窒塞心口多年的一塊巨石一樣。他回頭想想,父親若在天有靈,看到自己如此抉擇,大概也可安息了。 他與父親說他不會讓喬兒成為第二個萬貞兒時,其實(shí)也在暗想,若將來他做了父親,必定給他的孩子最美滿的童年。 他自小到大其實(shí)一直對家有著難言的渴望。自母親故去后,他身邊親近的親人便只祖母一人。有了漪喬后,他漸漸覺得過著民間夫妻一樣的日子也未嘗不好,他不要別人,只想要她一個。他當(dāng)時就十分清楚做出這個決定意味著他將來要承擔(dān)多大的壓力,但他并不畏懼,他相信他能扛下來。后來兩人遲遲沒孩子,他也沒想過納妃。若最后真是無子,從宗室里挑一個過繼來便是。只要真有心,再大的難處都不能成為阻礙。 不過這是最壞的打算。 所幸兩人千盼萬盼,終歸得償所愿。他懷里抱著新生的嬰兒時,心底五味難以言說。他忽覺眼眶發(fā)熱,竟有落淚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