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落在水面上，像一大灘還未沖淡的鮮血，他想象著那個男人在水面浮沉的樣子，疼得縮成一團的胸腔里突然爆發(fā)出了強烈的憎惡，他對著江面無意義地大喊大叫，喊到發(fā)不出聲音為止，然后他摸到了兜里那枚金幣。

那是他花了好幾年時間為之奮斗的目標，是他這個年紀的人能在數(shù)學(xué)這個領(lǐng)域拿到的最高榮譽，也是那個男人曾經(jīng)獲得過的成績。

可是現(xiàn)在，他再也不想看見它。

他捏緊了那枚金幣，舉起胳膊，想要把它拋進江里?？伤奈逯冈趺炊紡埐婚_。他的手舉起來了三次，又落下了三次，最終，他還是做不到。

他做不到，做不到真的扔掉這樣他想要了那么久的東西，就像他也沒法不做那個人的兒子。

他像個醉鬼一樣跌跌撞撞地離開江邊，差點撞到一對出來散步的老夫婦，其中那個老婦人罵了他一句，他還能分辨那個字眼，他知道那人是把他當(dāng)成了一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混混。

混混，這個本來離他十萬八千里的詞語，忽然間就讓他眼前一亮。

他不想要他現(xiàn)在的生活了，他想，他可以去做個混混。

第三十四章

當(dāng)混混太容易了，江城的人都聽說過一條街，名叫五金街，就在江城大學(xué)后面不遠的地方。這條街現(xiàn)在早就沒了一家五金店，有的只有這座城市里所有不想過正常生活的人，這些人多數(shù)都在二十五歲以下，過著晝伏夜出，從來不曬日光的生活，他們在老百姓嘴里有個統(tǒng)一的稱呼，“夜仔”。

當(dāng)一名夜仔，就意味著每天的生活就是喝酒，干架，團會。所謂團會，指的是一票夜仔聚眾干一些事情，至于干的是什么，由夜仔老大說了算。

浦亦揚帶著一股與過去一刀兩斷的決然，真就跑到了五金街去。人要墮落太容易，前面壓根沒有絲毫門檻，一旦跨出了那一步，剩下的就像滾下坡一樣理所當(dāng)然。那段日子于他而言是模糊的，他只記得自己在喝酒，喝到不省人事，就隨便在大街上找個地方躺下，渾渾噩噩睡過一整個白天，晚上自然會有人叫他起來，帶他接著喝酒，一堆人拎著不貼牌的啤酒瓶子到處亂晃，給彼此找著樂子。

五金街的一端有片地下室，這是夜仔們的游樂園，里面有賭場，桌球場，格斗場，還有好幾家黑網(wǎng)吧。浦亦揚每個地方都去過，待的時間最長的還是網(wǎng)吧。他挑選每一款有戰(zhàn)斗系統(tǒng)的游戲進去，胡亂拉人對戰(zhàn)，在酒精作用下，不帶任何章法地肆意砍殺，有時砍死別人，更多時候被人砍死。那是他第一次嘗到喝醉了之后打游戲是什么感覺。人的知覺是飄忽的，就好像脫離了rou體，那些濺在屏幕上的血沒有任何實感，只有些微刺激，而這刺激對于麻木的他來說，已經(jīng)足夠吸引人，想讓他不斷地追求更多，更多。

夜仔過得日子比外面的人要簡單許多。大家信奉強者為尊，打架打的厲害的是強者，游戲打得厲害的也是強者。浦亦揚很快就在這一片的夜仔圈子里打出了名堂。隔三岔五的，就有人過來指名挑戰(zhàn)他，他也不含糊，無論誰上門，他就三兩下地在游戲里把人打翻。這群小混混都講究義氣，見他那么厲害，真輸了也都心服口服，反而與他稱兄道弟，有時候還會拎著酒菜上門，約揚哥喝一口。

就這樣，浦亦揚認識了一個兄弟。

那兄弟姓金，圈子里的人都叫他小金。小金其實比浦亦揚還要大個兩三歲，十七八的人了，個子挺高，手長腳長，打起架來是一把好手。頭幾日的時候數(shù)小金輸給浦亦揚輸?shù)米疃啵髞頃r不時地，他就會過來找浦亦揚，還熱心地給這個游戲打得特別好的揚哥在街上條件最好的網(wǎng)吧里找了個長期位子。那位子在大廳一角，比別的座要多張椅子，兩椅子連一塊，就能當(dāng)個床鋪了。浦亦揚不再需要睡大街，因此，他對這位小金兄弟多少心存感激，一有空就帶著他在游戲里大殺四方。

有天晚上，兩人又贏了一局對戰(zhàn)，蹲在電腦面前吸溜酸辣粉。小金吃著吃著，從兜里掏出了一沓皺巴巴的錢，開始在那數(shù)數(shù)。他翻來覆去數(shù)了好幾遍，卻總也數(shù)不對。浦亦揚看不下去，看了一眼就說了一個數(shù)，從此小金就又對他對了幾分崇拜，成天說揚哥不僅游戲打得好，數(shù)學(xué)還特別好。浦亦揚這輩子頭一回知道這世上還有連錢都數(shù)不清楚的人，出于兄弟義氣，之后就天天順手幫小金算個賬。

后來他慢慢知道了，小金他是真的缺錢。他和這街上的許多夜仔不一樣，他并不能算是個無家可歸的人。他住在網(wǎng)吧里，只不過是因為家里地方太小，人多了就擠不下。他還有個不識字的媽，一個在上小學(xué)的meimei。小金晚上混在五金街當(dāng)夜仔，白天還要到處找機會打短工。那些滿是汗?jié)n和油煙味的紙鈔，就是他白天打零工賺來的錢。他把那些錢留下三分之一，花在吃兩塊錢的酸辣粉和晚上網(wǎng)吧的包夜費上，剩下的統(tǒng)統(tǒng)會抽空送回家去。

他們又一塊吃了很多次酸辣粉。浦亦揚幫小金算完賬，小金小心地收好那些錢，光腳蹲在椅子上，嘴里抽著不知從哪撿來的煙蒂。他說錢還是太少了，他這樣沒文化的人接不了更好的工，家里人又生了病。浦亦揚把手伸進褲兜里，捏了捏自己那枚金幣，最后還是沒拿出來。小金看他一眼，說，揚哥你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孩子。他不知道為什么浦亦揚會流落到五金街上來，但他明白這位小兄弟遲早會走。

“人這一輩子，要是生在這里，長在這里，就很可能會死在這里?！笔邭q的小金眼睛里有著七十歲的老成，他嘴里吐出最后一個白煙圈，整張臉都透著煙繚霧繞的滄桑，“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揚哥，我這樣的人，沒別的想法，就是不想一輩子活在下水道里，想好好做個人?！?/br>
可惜他到最后都沒能走出這條街。

小金出事是在沒幾天之后。那天浦亦揚又喝了幾瓶酒，正趁著酒勁跟人PK，轉(zhuǎn)頭就見小金朝他快步走了過來。少年的手碰了碰他的肩膀，哆嗦個不停。浦亦揚瞧得出來，小金并沒有喝酒。之所以會發(fā)抖，只有一種可能。

他怕得厲害。

“揚哥，我犯了個錯誤，”小金對他說，語速快得聲音都有些含糊不清，一邊說一邊回著頭，“現(xiàn)在我沒機會了。我沒機會了。”

他說著就淌下了眼淚。

有一大群人沖進了網(wǎng)吧里。他們徑直朝這個角落涌了過來，邊走邊砸，將整個網(wǎng)吧變成了廢墟。人群喊叫著逃走，只有小金，他癱倒在了椅子下面。

浦亦揚也沒走。

他眼睜睜看著那群人提起了小金，對待那個少年就像對待一塊死rou，一頓拳打腳踢，全都是往死里下的手。他看到了不一樣的血濺在屏幕上，他怔怔地用手指摸了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