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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徹底失去了最后一絲矜持,變成了浦亦揚完全不認(rèn)識的人,一個絕望而憤怒的女人。浦亦揚感到了掙扎,他既想沖進(jìn)去抱住自己的母親,又想轉(zhuǎn)身就跑,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就仿佛他跑得足夠快,剛才聽到的那些話從他的耳朵里出去,而且從未存在過一樣。可他來不及了。在這個夢里,他來不及去任何地方,來不及做任何事,他只能看著早就發(fā)生過的事情一件又一件地發(fā)生,看著他的人生在短短的一個月內(nèi)天翻地覆。半個月后,他那行蹤全無的父親,終于被找到了。后來浦亦揚才斷斷續(xù)續(xù)地聽說,那個男人是在江上被發(fā)現(xiàn)的,發(fā)現(xiàn)他的是一個流浪漢,他在警察局里躺了一天,警察才把這具面目全非的尸體和失蹤多日的前江城大學(xué)副教授聯(lián)系在一起。那天他只聽到了屋子里傳來了什么人摔倒的聲音,推開門的時候,看見的是失去知覺的母親。他父親沒有什么別的親人,葬禮辦得低調(diào),他母親倒下了,就只有身為同門師兄的盧宇星幫忙cao持。那是浦亦揚第一次在他的盧伯伯鬢角看到明顯的白頭發(fā)。一身黑衣的盧宇星輕撫著浦政平的骨灰盒,在發(fā)覺他走過來的時候,又把手放了下去。盧宇星又對他說,對不起。浦亦揚問,為什么要說對不起。盧宇星低下了頭。“我知道師弟在做什么,我一直知道,”他的聲音很是沙啞,“我對他說過這可能有危險,那個男人不是什么好人,可他沒有聽我的??晌椰F(xiàn)在……我現(xiàn)在后悔了,揚揚,我為什么沒有逼他聽話呢?”浦亦揚記得自己問他,為什么不把事情都告訴他母親。盧宇星露出了一個悲傷的微笑:“他讓我不要跟任何人說,他怕拖累你們。所以我才沒有告訴你母親??赡芪矣X得……我覺得這是一個秘密,一個他只告訴了我的秘密……這么多年以來,每次他有什么想法,做出了什么成績,他都會第一個同我說。我太自私了,就好像這樣,他就能……就能……”男人的話早就沒了邏輯,當(dāng)時的浦亦揚好像懂了,也好像沒懂,他只知道盧宇星的確滿懷歉疚和悔恨,而他那時候最需要的就是和他母親一樣,找到一個可以怪罪的對象,來作為情緒宣泄的出口。他叫盧宇星走。這么多年來,只要看見盧宇星,他就會想起這一連串噩夢的開端,那爆發(fā)自江大數(shù)學(xué)系辦公室里的爭吵,還有這場葬禮。他失去了他的父親,然后是母親,再之后是所有。羅嬰嬰昏迷了整整四天才醒。浦亦揚從醫(yī)生嘴里得知,她身體一直都不好,在這些天的刺激之下,她腦子里的一根血管爆開了,這將會影響她的行動能力。醫(yī)生讓他好好勸勸自己的母親,勸她配合治療,爭取早日康復(fù)。每天下午,他被允許進(jìn)入病房探視他的母親,但他躺在病床上的母親,一次都沒同他說過話。他甚至懷疑是不是那場病奪走了他母親的言語能力。母親成了一尊人偶,生氣全無,日復(fù)一日的,就只會看著窗外發(fā)呆。直至羅嬰嬰出院,她都拒絕和自己的兒子有任何交流。浦亦揚沒有任何怨言,他白天還在學(xué)校上學(xué),一下課就飛奔回家,照顧他輪椅上的母親。他竭盡全力照顧著母親,每天忙到深夜,一天只睡三四個小時。后來有一天,等羅嬰嬰睡下,他偷偷跑到了他父親的書房里。里面早就空了。在羅嬰嬰的要求下,盧宇星帶走了浦政平的幾乎所有東西。那些熟悉的厚本書,草稿紙,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模型器具,都像被施了一個咒語一樣,一夜之間消失得干干凈凈。只有他小時候折的紙飛機,依然放在窗臺上,經(jīng)年累月,紙張早已發(fā)黃,字跡也模糊不清?;蛟S是盧宇星忘了,又或許是盧伯伯還想給他留一點關(guān)于父親的念想,總之,這脆弱的小玩意成了房間里那個男人留下的唯一痕跡。浦亦揚拿起了那些紙飛機,本來想開窗扔掉,結(jié)果在下面摸到了一張賬號卡。那是他第一次接觸到這個叫DELTA的游戲。DELTA當(dāng)時才剛剛公測,腦機對接仍是個新鮮玩意兒。人們對新概念總是既好奇又戒備的,所以DELTA里玩家還不算多,腦機接入玩家更少。浦亦揚不在乎。他喜歡玩游戲,男人也喜歡,玩游戲一向是他們父子之前最好的交流。他拿走了那張新卡,在這款新游戲里建了一個新角色,并隨便起了一個名字。他叫他路過的。在那之后的日子里,DELTA成了他最大的精神支柱,等他精疲力竭地忙完一天的事,他就會登錄DELTA,哪怕什么都不干,就找個那時候還是荒野的星球,躺在空無一物的地面上,看看屏幕上的星空,他都會覺得很放松。然而他早該知道,游戲里偷來的片刻安逸,并不能讓他忘掉現(xiàn)實的慘痛。數(shù)周之后,浦亦揚記得那是個星期一,他白天在學(xué)校的時候得知了競賽的成績。對十五歲的浦亦揚來說,這本來該是夢想的實現(xiàn),然而現(xiàn)實中接二連三的打擊讓這件事變得那么微不足道,他只感覺到了一絲絲的喜悅,可這一絲喜悅,已差不多是他那段時間唯一的光亮,他捏著那枚代表了第一名的紀(jì)念金幣,就像捏到了生活中最后一樣他還熟悉的東西。他一刻不敢耽擱,飛快地回了家,想讓母親也分享到這一份難能可貴的快樂。浦亦揚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羅嬰嬰當(dāng)時的表情,他母親看到金幣時的表情,就和江大院子里的銀杏葉一樣,十年來無數(shù)次在他夢里出現(xiàn)。女人這么多天以來,第一次對浦亦揚有了反應(yīng)。她抬起了一只瘦到見了骨頭的手,摸了摸浦亦揚掌心的那枚金幣,又落到浦亦揚臉上。而后,她含混地,動著她那還未完全恢復(fù)功能的舌頭,輕輕說了一句話:“你可真像他……”突然之間,那張憔悴到有幾分木然的面孔劇烈顫動了起來,浦亦揚從未想象過他溫婉秀麗的母親會露出那般可怕的神情,他到現(xiàn)在都不明白,這到底是因為母親當(dāng)時受損的大腦還未恢復(fù),還是她真的……那般憎恨她的兒子。他只記得,母親激烈地晃動著她的胳膊,差點從輪椅上摔下來,她的嗓子里發(fā)出一聲又一聲低啞的怪叫,像是抽泣,又像在叫他滾。他沒有辦法,只能離開了房間。而且他清楚地知道,在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羅嬰嬰都應(yīng)該不想再看到他了。浦亦揚給醫(yī)院打了個電話,請他們找個護工來,然后木呆呆地走出了家門。他漫無目的地走著,不曉得自己還能去哪里。他走過江城大學(xué),走過熱鬧的城市,走到快走不動了,才發(fā)現(xiàn)到了江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