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的主任啦，領個證有啥大不了?！?/br>
爹真的沒有讓丁小明、宋婷婷，叔和夏玲玲露一下臉，就替小明和玲玲，叔和婷婷離了婚，又替玲玲和叔領回一張結(jié)婚的證。大紅的紙，寫了“準預結(jié)婚”的字，蓋了鄉(xiāng)政府民事上的婚姻章。

爹來給叔送他和玲玲結(jié)婚的那張紅證時，丁莊人正歇著午覺兒，日頭辣毒地懸在頭頂上，知了的叫，山一聲、水一聲地響在半空里。莊街上的熱，像流著一股燒開了的水。也還靜得很。踩著靜，爹從家里走出來，要出丁莊去辦他的事，順路拐到了叔家里。叔家的門，大門虛掩著，一推便開了，可爹卻不推，也不叫，只是拿手在那門上敲，梆梆梆（？）地敲。越來越用力地敲。

叔在屋里喚：“誰？”

我爹說：“亮——你出來一下子?！?/br>
叔單穿個白布褲衩出來了，開了院落門，怔一下，迷糊糊地說：“哥，是你呀。”

爹就冷冷道：“宋婷婷要的兩口棺材給她了，甲級一等的，棺材上刻滿了樓房、瓦屋和電器，怕她們家人老十輩死掉都沒用過那么富裕、好看的棺?！?/br>
叔望著我爹沒說話，臉上還掛著沒有睡醒的樣。

爹又問：“聽說你把這院子、房子都押給了丁小明？”

叔依舊不說話，臉上沒有睡的意思了，卻又把頭扭到一邊去，瞟著哥，也瞟著院落里的哪。

爹就從口袋取出那兩張結(jié)婚的證，油光紙，發(fā)著亮，相疊著，隔著門框從門外扔到叔的身子上。那油亮的紙，巴掌大小兩片兒，在叔的身上擦掛著，樹葉樣旋著落到地面上。“你看你那沒出息的樣，快死了還為一個女人鬧翻天。為女人敢把一輩子的家財給人家，真是要斷子絕孫了，死都不給活人想念了。既然這樣，你不立馬死掉你活著干啥呀！”爹從牙縫擠出這排兒話，說完后，便很快地旋著身子走掉了，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說：

“四張離婚證，兩張結(jié)婚證，就這六張紙，我讓人家辦我是答應要批給人家一口免費特級棺材的?！?/br>
這話不是從牙縫擠著說出的，是利利索索從嘴里喚了出來的。喚了后，爹就頭也不扭地走掉了。爹還是那樣兒的爹，單瘦著，穿著在城里買的起了細紅線的藍褂子。翻著小領的褂，總是被娘疊出印錢的藍褂子，和總是被我娘熨出紋兒的灰褲子。這一些，把爹扮得不是了丁莊的人，是了城里人。是著工作在城里的干部了。還有那雙黑皮鞋。莊里許多人都有黑皮鞋，可許多的皮鞋都是假的皮。真的皮也大都是豬皮。爹的鞋是牛皮。真的是牛皮。他替人家蓋了照顧棺材的章，人家就送給他了黑皮鞋。真的皮，是牛皮，亮得和鏡子一模樣，爹穿著，丁莊的樹和房子都照在了皮鞋里。

樹已經(jīng)不多了，照進去的都是小樹兒。

爹朝莊子外邊走過去，叔望著爹拐過一道胡同口，像終于明白出了啥事樣，彎腰拾起那張結(jié)婚的證，打開看了看，沒有啥新鮮，同多年前他和宋婷婷領過的證是一模樣，只是其中一個人的名字不一樣，日期不一樣。僅有這點不一樣，好像讓叔有些失望樣，有些后悔樣，覺得沒有意味樣。有些泄氣地立在那兒呆一會，扭過身，叔看見玲玲立在他后邊，臉上有些白，有些黃，像爹說的話她都聽到了。爹把證從門外扔進來，她也看見了。所以臉黃了，也白著，如誰在她臉上打了耳光樣。

叔說到：“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要這證哩?！?/br>
玲玲望著叔的臉，沒說話。

叔又說：“日他祖奶奶，沒這證，你我住到一塊兒，誰敢把你我頭割了？死了你我埋到一塊兒，誰敢把你我扒出來？”

“誰把你我埋到一塊兒？”玲玲問，“沒這證你爹、你哥會把你我埋到一塊呀？”

問著話，玲玲接了叔手里的兩張證，粗看看，細看看，把那證上的土給擦掉了，像是洗著自己的臉。

也是怪，自搭爹把那證送過來，玲玲的慢燒突然退去了。不吃藥人就不燒了，身上忽然也有力氣了。好人樣，完好的人。雖然還是瘦，人卻忽然精神著，臉上有了先前潤著的光。爹走了，他們又回到屋里歇午覺，叔很快入了睡，待醒來發(fā)現(xiàn)玲玲沒有睡。她把屋里的東西又擦了一遍兒，地上又掃了一遍兒，衣服也洗了一遍兒。做完這些事，她還出莊在路邊的小店里買回了幾包煙，幾斤糖?；ɑňG綠的水果糖。然后就坐在床邊望著叔的臉，等著叔的醒。

叔醒了，盯著她臉上掛的笑：“你咋啦？”

她笑著：“我好了，不燒啦。”她拿著叔的手，去她額門上摸，“我想讓莊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倆結(jié)婚呢。”

叔又拿手去她的額門上摸，以為她說這話是因為越發(fā)地燒。

她把那幾斤糖從一邊拿出來，放到叔的身邊說：“亮——爹——我一點沒病了，咱倆挨家挨戶去送糖，去說你我結(jié)婚了。莊里有熱病，不請客，可總得給每家每戶送些糖?！?/br>
笑著說：“雖然是二婚，可我才二十四，還和頭婚一模樣?！?/br>
笑著說：“走吧，爹，挨家挨戶走一遍，回來我不停地叫你爹，最少叫你一百遍?！?/br>
笑著說：“走呀，爹，今夜你不想聽我叫你爹了嗎？”

她拉著叔的手，還像娘一樣把毛巾濕了水，先去叔的臉上擦了擦，眼角擦了擦，鼻子兩邊擦了擦，最后給叔的雙手擦了擦，給他拿了褂，拿了褲，像娘給孩娃穿樣給叔穿了衣，紀上扣，就拉著叔的手，像哄著一個孩娃樣，提著那兜東西出門了。

去挨門挨戶說，他倆結(jié)婚了，領了證，名正言順了。像是報喜樣，挨家串戶地說。報喜樣，挨家串戶地說著送喜糖。先到了第一家，鄰著的，敲開了門，出來的是一個有了六十多歲的奶，玲玲就抓把一喜糖給人家：“奶，吃糖吧，我和丁亮結(jié)了婚，領了證，莊里有熱病，請客不便哩，就來給你送一把喜糖吃?！?/br>
到了第二戶，開門的是四十幾歲的媳婦了，玲玲又抓一把喜糖說：“嬸，我倆結(jié)婚了，領了證。想著這熱病，請客不便當，就來給你送一把喜糖吃?！卑烟侨饺思铱诖铮€又把那結(jié)婚的紅證取出來，舉到人家面前求著人家看。

到了第五戶，出來開門的是一個剛嫁走、又回娘家的新媳婦，名子叫小翠，玲玲就把結(jié)婚證遞到人家手里說：“小翠呀，你看我這證和你領的一樣不一樣，我咋覺得這證紅得和假的一模樣?！?/br>
小翠說：“你和丁小明結(jié)婚時領的不是這號兒證？”

玲玲臉紅了：“我看了好幾遍，老覺得這證紅得耀眼睛，和我那時領的不一樣?！?/br>
小翠就立在門口上，把那結(jié)婚證左翻右翻地看，像驗著錢樣對著日光照，實在沒有找出和她自己的那證有哪兒不一樣，也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