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我總怕我熱病一犯死了去，你又和婷婷住到一塊兒。”

叔的臉上也跟著有了笑：“嗨，沒敢對你說，是我熱病先犯的，換腰帶那一天，我想老天爺，讓玲玲的熱病快犯吧，千萬別我有一天死掉了，讓她還好好地活在平原上?！?/br>
叔笑著，賴賴的笑。

玲玲就在他身上輕輕擰一把。

叔把姜湯碗放到床頭上：“這半月我睡覺沒有碰過你，你沒覺出我的熱病重了嗎？”

玲玲笑著搖了頭。接下來，兩個(gè)人說了很多的話。

玲玲說：“這下好，剛搬回家咱倆一塊犯病了?！?/br>
我叔說：“要死一塊兒死?！?/br>
玲玲說：“還是讓我死到你的前邊好，這樣你就可以把我葬一下，千萬給我買幾套好衣裳。千萬別給我穿壽衣，給我買件裙子穿。買兩件，一件大紅的，我自小愛穿大紅的；再買一件素色的，一紅一素讓我換著穿?！?/br>
我叔說：“我再給你買雙紅皮鞋，高跟的，東京市的姑娘都愛穿那鞋?！?/br>
玲玲想了想，想了好一會，忽然臉上的輕松沒有了，仔仔細(xì)細(xì)地望著叔的臉。

“算了吧，還是你先死的好，你活著我對你有些不放心?！?/br>
叔便想了想：“你先死我真的能好好安葬你。葬了你，我死了，我爹、我哥他們可以好好安葬我?？傻任蚁人酪院竽阍偎?，他們要不好好葬你呢？”

玲玲眼里有了淚：

“話是這樣說，可你活著我就是不放心?！?/br>
“有啥不放心？”

“也沒啥不放心?！?/br>
說了一會兒，嘖怪一會兒，最后玲玲說：“那就咱倆一塊兒死?！?/br>
叔卻說：“才不呢，我死了你能多活一天是一天。你死了我能多活一天是一天?！?/br>
玲玲說：“你才不是想讓我能多活一天是一天，是你想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叔說他沒有那意思。玲玲說你就是那意思。兩個(gè)人半是兒戲半是吵著時(shí)，叔一轉(zhuǎn)身撞掉了床頭的姜湯碗，劈啪一下那碗碎在了床下邊。

不吵了。

都看著。知道碎了藥碗不是好預(yù)兆，說明人命沒有幾天了，吃藥已是多余了。也就彼此默默地看，讓那屋里沒聲息。悶熱在那屋里像是蒸著的籠，兩個(gè)人身上的汗，都如豆子樣。人已經(jīng)很瘦了，都很瘦，玲玲原來鼓著的胸，叔總是喜愛的胸，現(xiàn)在已經(jīng)塌下去，像胸前堆著兩小堆兒瘦黃的rou。潤著的臉，原先有瘡痘也顯紅潤的臉，現(xiàn)在有些鐵青了，黑銹黃銹的青。眼窩深得能放進(jìn)兩個(gè)雞蛋樣，顴骨高得如兩根挑著兩塊素布的木頭兒。那樣子，她已經(jīng)少了很多人的樣。已經(jīng)沒有人樣了。頭發(fā)也枯了，幾天不梳頭，銹在枕頭上，像是一蓬枯干的蒿草長在枕頭上。我叔呢，飯還是一樣地吃，卻是不知吃到了哪，方臉成了刀條臉，眼里白多黑少了，沒有先前有光了。撞碎了碗，他盯了好久滿地的碗片說：

“玲玲呀，你要不信我讓你先死是為了你，我現(xiàn)在就死在你面前給你看?！?/br>
玲玲問：“你咋死？?！?/br>
我叔說：“我上吊?！?/br>
“那你就吊吧。”玲玲就從床上坐起來，用手梳了幾下頭，臉上平靜靜地說：“反正你我都活不了幾天啦，你去找來一根繩，只要你讓我看著你把頭鉆進(jìn)圈子里，我就把頭鉆進(jìn)另一個(gè)圈子里，然后咱倆一塊把腳下的板凳踢到一邊去。不能活著在一塊，咱倆要死在一塊兒?！?/br>
叔就又盯著玲玲的臉。

玲玲說：“你去找繩呀?！?/br>
叔不動(dòng)。

玲玲就又說：“去找呀，有根麻繩就在床下邊?！?/br>
叔像被逼到墻角了，閉著嘴，不說話，盯著玲玲看一會，果真去床下找來一根繩，站到條凳上，把那根繩子在房梁上繞出兩個(gè)能鉆進(jìn)頭的活扣兒，然后就站到那凳上，扭頭看玲玲?？粗牧崃幔褚土崃嵋槐雀叩蜆?，一比勇武樣，目光暖暖的，還有些挑逗她的味?？伤麤]想到，玲玲平常溫，在男女的事上野，在死的事上也還有些烈。她看他把繩圈系好了，拿眼瞅著她，她就不慌不忙下了床，洗了一把臉，還用梳子認(rèn)真梳了幾下頭，出屋關(guān)了院落門，回來就站到凳子上，看著叔說到：

“要是咱倆一道死，我這輩子就算沒有白白和你睡到一張床上了。”

還不到午時(shí)候，半晌里，日頭還懸在東半天，火一樣的日光從窗口照到他們的床上面。床上的被子玲玲已經(jīng)疊好了，屋里的桌椅、衣服也都搬回來擺得整齊著。放得整齊著。連原來掛在界墻門上的布窗子，玲玲也洗得不一樣的干凈著。這已經(jīng)是了玲玲的家，這家里的一切都和宋婷婷沒有瓜葛了。婷婷睡過的床，玲玲把那褥子換到了一邊去，重又換上了她和我叔鋪過的。鈴鈴用過的箱，她用水擦了好幾遍，擦得沒有婷婷的味道了。婷婷用過的碗，她收起來當(dāng)了雞食的碗?，F(xiàn)在，這家是了他們的，死了也沒啥可憾了。該擺整齊的也都整齊著，該放到院里的也都從屋里拿到了院里去，如原來擺在門后的锨，掛在墻上的鋤，玲玲都把它們靠在、掛在了院里房檐下。屋子里，左看右看都沒啥兒可以收拾了，像四壁修好的一座墓，沒有啥兒可以再修再整了。玲玲在屋里朝著四處看了看，最后又拿起放在臉盆上濕的毛巾擦了一把臉，就不慌不忙登上我叔擺好的凳，用手抓住了那繞好上吊的繩圈兒，最后把目光擱到了叔的臉上去。到了這時(shí)候，人沒有退路了，也沒有活路了，就不能不往那繩圈去鉆了。叔用雙手扒著那繩圈兒，繩套兒，玲玲也用手扒著繩套兒。她拿眼看著叔，逼著叔，只等著叔把頭一伸，她也就把頭伸進(jìn)去。事情已經(jīng)被擠到死角了，被逼到死角了，只能死著了，可我叔這時(shí)臉上卻又掛了笑，壞的笑，賴賴的笑，笑著說：

“多活一天是一天，要死你去死，我得活著呢?！?/br>
叔從凳上下來了，坐在床上望著還抓了繩圈的玲玲說：“娘，你也下來吧，下來我真的像兒子一樣侍候你。”

他就過去把玲玲從凳上抱下來。抱著她，將她放到床上去，慢慢把她穿的衣服脫光后，看她原來白潤的身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枯著了，成了過冬草的色，臉上漫滿著凄楚和憂怨，有淚從那眼角掉下來。玲玲說：“咱倆真的上吊吧？”我叔說：“才不呢，多活一天是一天?！闭f：“活著多好呀，有飯吃，有房住，饑了可以去灶房烙油饃，渴了可以喝一碗白糖水。寂了可以到莊街上和人說說話。想你了，我能摸你的臉，親你的嘴，著急了還能和你做那男女的事?！?/br>
說著這話時(shí)，叔正費(fèi)力地和玲玲做著男女的事。

叔是一個(gè)賴極的人。

做著事，玲玲問：“我倆不到場，輝哥真能領(lǐng)回結(jié)婚證？”

叔就得意地：“聽說哥馬上就要當(dāng)熱病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