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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司天監(jiān)向來被戲稱是經(jīng)天緯地之閑差,每天巳時點卯,監(jiān)正還被御史參過一本,說是碰見他擠在人群里看斗雞,帶頭游手好閑。然而當皇帝辟出宮室架起丹爐,比起星宿八卦更信鬼神長生之說,那腳踩天罡手揮拂塵的老道擠得一眾正經(jīng)出身的進士無立足之處時,老少爺們兒才遲遲抖擻精神,拿出當年懸梁刺股考科舉的勁頭,恨不得連睡覺都睜著眼珠子觀星象,連月上奏好幾封折子,到頭也只抓了十四名仕子,迎來一場罕見的大雪。

    這雪下得有多大呢?三歲小兒站直了身子能到腰間,若是人躺在雪堆里,沒個三五天等雪化還真發(fā)現(xiàn)不了。

    眼見冬至近得貼鼻尖兒,家家戶戶都要出門買rou包餃子,熱鬧的喧囂聲仿佛是點燃在中都上空的一把火焰,照得人人面上喜氣洋洋,給一場本該肅涼空寂的冬雪增添了幾分趣味。

    姚子培也被這氛圍感染,他本打算給虞相告一天假,這種天氣縮在客棧里得把腿貼在鐵爐子邊烤,膝蓋以下涼得麻木,走路都打不了彎。其實和虞相蔣元說說難處,以二人的身份地位請個好郎中調(diào)理并不是難事,但心中隔著一層生疏,也可能是無用的尊嚴在硬撐著一口氣,讓他到現(xiàn)在也沒露餡。

    畢竟這條腿傷得不怎么光彩。

    沒等他請店小二送口信,相府先遣人來知會,說的是虞相今日上午有客,喊他晚些再去。屋子里一股臭泥藥膏味,姚子培面露赧色,他是愛干凈的人,打補丁不怕,只擔心衣冠不整有失禮節(jié)。虞府的家仆沒嫌棄,反而會心一笑,熱絡(luò)地呈上羊皮護膝和藥包,囑咐他按時煎了吃。

    姚先生,您可真和相國見外了。

    姚子培千恩萬謝,把人送走后孤坐在桌邊許久。近兩個月的朝夕相處與往昔的回憶交錯而至,那些以為再也不會想起的日子原來只是被束之高閣,等打開鎖吹落灰,脆黃紙頁上的字跡不改,寫盡了前半生的光輝與不堪。他在腦海中一頁頁翻過,以看客的身份置身事外,重新審閱書中的每一個人。

    當悲喜都成為身外物,才能以一雙公正明亮的眼睛找出答案。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膝蓋鉆心地疼,勁風吹開窗子,射進一柄柄刀鋒,刺得他一瞬間回想起當年那人持弓緊弦跨坐在馬上,頭頂是一輪銀月,江風卷過蘆葦和泥土的味道,在那樣暢爽清朗的夜晚,利箭也變得柔美不足為懼。

    文人迂腐、清高、虛偽、倔直,卻又浪漫。

    他當時甚至想,如果死在這橋上,是否能就地變成一尾魚,順著江流游回云州去。

    想著想著笑出了聲。一笑救了兩條命,相比之下這條壞腿確實不值一提。

    午間過后雪霽初晴,絲絲縷縷的日光透過云層,給滿城雪景鋪上一層薄紗羽衣。街上傳來小兒呼朋喚友的打鬧聲,姚子培推開窗戶,正好看見對面的酒樓里走出一人,挺著腰腹沖車夫指手畫腳,像一個上身掛滿富貴堆件兒的大肚酒桶,哪怕只有一面之緣,也認得出是程老爺。他身后探出一個戴瓜皮小帽的腦袋,怯生生露出半張臉,看不清眉眼,直覺年齡差不多,應(yīng)該是丁牧晴生的大兒。

    程老爺做茶葉生意,經(jīng)常走南闖北,在中都碰見不是稀奇事兒,可帶著半大的妾生子來京城實屬罕見。商人的性子就是無利不起早,這孩子的舅舅還在牢里關(guān)著,要不是案子沒著落,早一腳踢開她們母子,保得一身太平。

    姚子培剛安定了半日的心又泛起波瀾,他顧不得腿腳半麻,匆匆換身干凈長襖,綁上羊皮子護膝,走到樓下時縮起半張臉,站在邊兒上的古樓子攤前聽了半晌,沒說什么要緊事,末了程老爺重重甩開抓著他衣袖的小手,啐道,

    都怪你那賠錢貨的死鬼親娘。

    那孩子癟著臉小聲哭了兩嗓子,又揉著眼睛轉(zhuǎn)身跑回樓里。

    姚子培心里說不出來的滋味,丁牧晴是他看著長大的,爭強好勝可心思不壞,對丁牧槐掏心掏肺,不然也不會把自己嫁出去給人做妾,為了換銀子供他讀書。程老爺在親兒面前都不避嫌,可見她這段時間過的是什么日子。

    他手里捧著胡餅一路走進相府也沒人攔,都知道是虞相的門客。管事請他去里面坐,說虞相在前廳議事,讓他自便不用拘謹??茨枪艠亲右豢跊]動,羊rou涼得發(fā)膻,主動接過去廚房回爐。

    偌大的書房只余他一人,姚子培反而有些手足無措,立在那盆墨蘭跟前擺弄起花枝兒。瑰紫釉與花色相映成趣,估計是剛換過土,盆沿還殘留了一些渣子,他剛彎下身打算清理干凈,見一角褐黃從盆地露出,仔細搬開花盆,本不想做偷覷探秘的小人,可那信封上的字讓他不得不伸出手。

    一橫一勾,一個丁字。

    姚先生?姚先生?

    虞相蹙眉走來,厲聲問道,這是在喊什么?

    下人舉了舉手中的瓷碗,小聲嚅囁道,相相國,姚先生的管事讓小的送到書房,可我敲了半天,里面一點動靜沒有。

    虞相上前推開門,紫檀香氣不散,屋角的墨蘭姿態(tài)娉婷,沒有一絲屬于人的蹤跡。

    下人慌了神,手忙腳亂解釋,這、這人呢

    他看見相國用手指在花盆沿捻過一圈,低聲道,扔了,聞著臊得慌。

    二十一年前,即是崇寧六年的春天,中都相府連遇兩起白事。先是一位名叫月娘的家婢抱病而終,一個婢子不值得人記掛,可她偏偏是虞大公子的心頭好,因著身份低微上不得臺面,一直也沒有什么名分,頂多是等主母進門后賞個貴妾。

    虞家家教甚嚴且地位尊崇,相國是肱股之臣,長女位主后宮,中都多得公卿高門想要嫁女兒進門。大公子的婚事遲遲沒有著落,不外乎是他對月娘用情已深,兩人還偷摸生了個孩子,鬧得虞相臉上無光,名字沒給取,連族譜也沒入,本以為能熬得他娶了正妻再做打算,誰想這位情種一條路走到黑,悶頭扎進黃泉里,死得干脆又意外,差點絕了虞家的種。

    事情在中都鬧得沸沸揚揚,街頭巷尾茶樓曲館熱議紛紛,人們以此為素材編了不少纏綿悱惻的戲本,相國和虞后都是極要臉面的人,又自持身份不會和愚民計較,喪事沒大辦,匆匆把人葬了就算翻篇兒。月娘留下的那個孩子也自然成了虞家僅存的男丁小輩,相國痛失獨子,對大公子的血脈十分看重,取名嵐,收在身邊悉心教導,若干年后長成了京畿衛(wèi)中赫赫有名的人物。

    當英挺不凡的年輕都尉在御街上踏馬而過,能有幾人記得他只是低微的家婢之子?就算舊事重提,所有以殉情為終的故事都能被時間磨平瑕疵,遑論這些年隨著新貴鵲起,相國府漸漸褪色成中都的一抹背景,總有鮮活的傳聞層出不窮,那掩埋枯朽在棺木里的真相,早就無人問津。

    比如月娘沒死,她被相國最看重的門生拐帶私奔;比如大公子并非深情薄命,而是死在了最難以啟齒的花柳病上;又比如虞相,二十多年前未曾真心想饒他一命,二十多年后又怎可能真正放下芥蒂。

    姚子培博聞強識才思敏捷,無乖戾之心矜而不爭,秉有魏晉遺風,是文人也是君子。走到如今這步死局,只怪自己看不懂人心,不僅對虞相如此,連他看著長大的丁牧晴,也會為了目的不擇手段。

    他逃出相國府,在人聲鼎沸的長街上徒生一腔悲憤,見誰都是妖魔鬼怪,想把這偌大的京師翻個底朝天,找到姚織帶她回云州鄉(xiāng)下去。

    可四下環(huán)顧只有滿目茫然,心頭壓著一朵陰云,堵得他喘不過氣來。不知過了多久,姚子培揉揉臉,接了滿手的淚。

    他解下腿上的羊皮子護膝扔到垃圾堆里,又狠狠照著膝蓋錘了兩把,疼得腦殼快被掀了,勉強喚回神智,轉(zhuǎn)頭往和客棧相反的方向走去。

    直到快天黑才找著地方,他深吸幾口氣,舉手敲了敲門,

    唷,是姚先生,您怎么尋到這兒的?快進屋來暖和暖和,一起吃點餃子不?

    姚子培謝絕,悶聲飛快地說明來意,可半天沒得回應(yīng),他抬頭撞見一張欲言又止的臉,心下沉了幾分,以為是虞相先他一步做了手腳。

    誰料那人嘴里含糊rou餡皮子,指了指外面的泔水車,不瞞您說,我急著趕晚飯就為了這差事,明兒是冬至,這不過節(jié)呢,避著點晦氣。我聽說大后天就要提審了,您要想見人,實在不行就等我一道兒,再近跟前碰見個把官老爺,還得連累蔣大人。

    他猛地一提起蔣元,姚子培后知后覺地冒出一身冷汗,看向這人的眼神也變了味。

    可眼下容不得猶豫,更不能再授人以柄,他已經(jīng)開始后悔下午匆忙逃離相府,虞相把他的性子摸得一清二楚,花盆上的土和藏在盆地的信,都是引他上鉤的魚餌。

    之后呢?之后打算拿他這枚廢棋做什么?

    還有蔣元,在相國跟前伏低做小這么些年,到底是忠心耿耿的狗,還是包藏禍心的狼?

    ...姚先生,您怎么說?今夜去也得再等上一兩個時辰,去早了牢里沒倒飯,還是白跑。

    去。

    他緩緩吐出一個字,聽起來更像一聲嘆息。

    不管虞相和蔣元有何打算,他只想拉丁牧槐一把,趕在人前告知真相,然后保住姚織的名聲。

    要寫的出乎意料有點多,就很慢,盡力想把畫面寫抓馬一點結(jié)果不幸發(fā)現(xiàn)人物ooc只能刪了重寫。下一章還在憋。

    姚子培就是潔癖 強迫癥,前文提過不少次他看不得衣服上沾灰,他在書房(代入自己去別人家做客)如果不亂摸亂看,就只有觀察花兒了吧。虞相太了解他了,真的是過于剔透的人,半輩子秉持一顆赤子之心,老妖精一眼就能看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