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再過幾日便是冬至,皇帝本意移駕城郊行宮,明說是泡泡熱湯、獵幾匹鹿,還是想趕在秦王去往封地前熱鬧一場,再尋借口賞些珠寶珍粹以示寵愛。然而天不遂愿,司天監(jiān)觀測日象,稟明近來會有大雪,回程必定受阻,說不定還要誤了大年夜,無奈只得在宮中找些樂子。 今年喜事扎堆,入京的貴客也比往年多了不少,有些能借著串門住在同枝的親戚家中,像唐家這種在京中無根無脈的,就只能另找地方安頓,哪怕再不情愿,金又還御賜的招牌掛在門樓上,也只有瞎子能過而不見。 開春有位番邦蒞臨的高僧替皇上解了一簽,未知簽文幾何,可有心人就是能從一草一木的細微處嗅得端倪。 聶貴妃所出的兩位主子被普遍認為是今上遲遲不立儲的原因。古有禮法,皇子及冠就國,秦王才過十八歲生辰就被賜了封地,外人看去是恩寵,但聶家不以為。七十二宮數(shù)千內(nèi)宦,皇帝身邊的喜大伴只手遮天,是唯一一個游走在坤寧宮和長春宮之間游刃有余的人精,他只要微微提醒一句:養(yǎng)心殿的香沒了,聶仲甫便能會意是今上起了戒心。 事還要從先文帝崩殂,帝位懸而未決算起。當(dāng)年的崇寧帝不是上選,這也是如今朝中老臣多緘默,而虞相屹立不倒的成因。虞家有從龍之功,且這功勞大得能躺吃一輩子,這些年虞后手段刻薄,在后宮中幾乎稱得上跋扈,即便如此,哪怕聶貴妃再端莊受寵,崇寧帝也始終沒動過廢后的心思。虞家與皇帝之間的紐帶是吊在聶家喉口的三尺白綾,它一日不斷,就一日不能松手。 話說回來,看見皇子們生龍活虎地在眼前晃悠,個個都有人夸,許是勾起回憶,生出戒心也是在所難免,故而宮里新人層出不窮,道士活佛你來我往,養(yǎng)心殿里點的楚蘭紅淚夜夜不斷。這些都只是年愈半百的帝王某日在鏡中看清了鬢邊白發(fā),而用來麻痹自己的手段。 如何才能自欺欺人,也就只剩打發(fā)走兒子,在紅綃帳里左擁右抱來得真實。 唐家早早為裕王拉攏站隊的舉動因此被今上所厭,時隔多年,半大家子千里迢迢上京,從老到小都沒撈到好兒,于是白花花的銀子送進城郊府邸,換來喜大伴的千金錦囊。里面裝著只拇指大的不倒翁,左右推不住,始終穩(wěn)如磐。唐家長輩悟了理兒,第二天就在金又還開宴,下午又去相府送禮,兩邊不耽誤,很得喜公公真?zhèn)鳌?/br> 聶四捏著鼻子躲唐柳,苦了姚織,連門也不能出,大小姐一來就得身邊充當(dāng)半個丫鬟,整日望眼欲穿,連公子辛在樓上喊她也不理,氣得他叫人尋根竹竿來,伸下去敲她窗戶,敲得咣咣響,引得街上行人紛紛仰頭注目。 把姚織惹惱了,連小命也不顧,過了會兒沖上去撞開門悶頭一句, 你說讓我上京來見我夫君,這大半個多月我連一根頭發(fā)絲沒見著,是死是活都不知。你與我打賭,到底是不是真心? 她沒想過屋里還有外人,那個什么侯二公子,嘴里包著一口茶,見她膽子不小,敢質(zhì)問起公子辛的真心,眼睛瞪得眨也不眨。 她不知從哪個攤上買的成衣,不肯再被打扮得和家雀似的,一身葛布麻衣,袖口短半截,時不時得拉一拉袖子,遮住一雙瓷白細弱的手腕。臉色素凈不施粉黛,心中因掛記親爹和夫君,眼底泛了兩圈紅,襯得如雨后桃花,柔風(fēng)和細露雕琢的荔龐點綴著與生俱來的色澤。 不僅僅是聶辛,申屠胥也發(fā)現(xiàn),尋常人血rou軀體,描眉涂粉金玉環(huán)翠,再丑也能夸出三句好來,反而眼前這位是株山間桃樹,綾羅裹身只會墮其韻味。 姚織從不自持美貌,一來是少有人點明,二來她見過聶四,實在是想不出在那樣奪目的盛容下,自己這點顏色又何足掛齒。 申屠胥適時告退,他借著玄關(guān)處的博古架回望,把那窈窕的背影和如瀑黑發(fā)看飽眼底。不是巧合,每一次擦肩而過聞到她身上的香氣,都像只貓爪子,撓一撓,他心中的輪廓就更清晰。 關(guān)門的聲音把姚織嚇回神,頂著聶辛意味深長的目光倒退兩步,垂著腦袋認慫,辛辛公子我只是、只是擔(dān)心.. 他點點桌子,示意她坐下說話。 姚織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又往后躡了幾寸,一雙余有紅暈的黑眼睛怯生生地瞟他,見沒生氣,才敢小聲把這些日子的難熬悉數(shù)道盡。 她說得斷斷續(xù)續(xù),幾經(jīng)哽咽,說到在街上把路人認成她爹時,沒忍住打個了哭嗝,也不似一般官家小姐扭捏,甩袖子擦眼淚,露出大片皓腕,白得像雪。讓他想起那夜被這雙藕臂勾著脖子,兩人交頸纏綿耳鬢廝磨,可比眼下為了那真夫君情真意切地流淚來得舒心。 聶辛朝她腦門彈顆葡萄,姚織像是被點了xue,也不哭了,似乎還有點惱他打斷別人說話。 他胳膊肘撐在桌面上,側(cè)臉偏在毛茸茸的圍脖里,凌艷的容貌被緩和,看上去人畜無害,我敲了你半天窗戶,嗓子都喊啞了,你就是裝死不理,就算有消息也聽不到熱乎的。 姚織一懔,吸著鼻子問他,真、真有么? 他又指指椅子,兩人隔著桌說話。 兩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聽哪個? 姚織搓搓手,試探道,那先說壞的? 壞的就是,抓進去十四人,死了差不多一半。聶辛說得漫不經(jīng)心,好像那不是幾條人命,而是過年殺了幾頭豬。 她頓時喉口一緊,不由得挺直后腰,絞著手指艱難地問,好好的? 好消息就是,沒你相公。 這大起大落真是讓人受不住,姚織撫著心口如釋重負,那還有一個好消息呢? 她眼睛隨著他兩根在桌面上敲打的手指一上一下,根本不敢直視那雙能看透人心的鳳眸。 你喜歡二十四么? 這是什么古怪問題,她想了想,輕輕搖頭,不太喜歡。畢竟丁牧槐就是在本命年的坑里翻了車。 聶辛攤攤手,那也沒辦法,案子定在十二月二十四,由大理寺復(fù)審,以胡有翁的立場,只要查明沒有幕后主使,多半會寬大處理。 姚織掰指一算,不就是三天后?她激動得六神無主,好像勝利在望。聶辛瞧她那副瞎樂的傻樣,熱衷于潑冷水,陰陽怪氣地提醒她, 你別忘了咱倆還有賭約呢。 姚織恨不得插翅飛到城西,蹲在牢獄門口不眨眼地守上三天,說不定能第一個見到丁牧槐。她實在想不出丁大哥有什么理由不和她回去,若是不能繼續(xù)科考,肯定是要重新做打算,回去鄉(xiāng)下接她爹的活當(dāng)教書夫子也是好的呀;若是朝廷開恩,準(zhǔn)他保留貢生身份,這臨近年底,國子監(jiān)也要放年假吧,怎么想都是她贏。 美滋滋地回道,記著呢,還是我進門提醒你的,那你也不能忘了你答應(yīng)過什么。 記得,她滿心都是即將脫身,還有和夫君重逢的喜悅,根本沒注意鳳眼里的狡黠和嘴角邊的笑意, 不會再去找你,也不會告訴他一切。 姚織幾乎是飄出門的,她走后約莫半刻鐘,聶四又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來,摘掉繡西番蓮金紅斗篷的連帽,小臉皺起,立在桌邊居高臨下瞪他, 我聽人說唐柳來過? 聶辛專心看信,半點眼色不想給她,聶四氣得不輕,啪啪猛拍桌面,和他先前拿竹竿敲姚織窗戶的氣勢一脈相承,可都是引不來回應(yīng)。 我還聽說,胥也來過? 見他眼睛黏在信上,聶四甚至錯覺那是唐柳寫來的,瞬間怒火中燒,氣得兩頰通紅。撲上去要搶,被他靈活地閃身繞過,腳底拌蒜把自己栽了個趔趄,干脆跌坐在椅子上大哭, 三哥說話不算話,連你也瞞我,我要回云州,我要回云州! 聶辛被她吵得耳朵發(fā)麻,又拿葡萄砸人,可聶四不是姚織,最清楚他的手段,哪怕哭得撕心裂肺也有空分神,還不忘給他罪加一等, 你還敢打我!我去告訴二伯,你等著聶辛,我還要告訴姑母! 她嘴里這么說,屁股一寸不移,就貼在原地等他道歉。 若是往常,他哄上兩句,或是有閑心開幾個玩笑這事兒就算過了,可眼下實在不得閑,他擠出來少有的空暇都分給姚織,只能把信封扔給她,沉著臉道, 衛(wèi)照的信。 聶四哭哭啼啼地撿起來看上面的字跡,淚眼朦朧地望著他,是阿照哥哥,他為什么給你寫信不給我寫? 聶辛忍住白眼,你要是有空胡思亂想,不如下去找你的新丫鬟,或是去街上給蕣華買禮物。 聶四聽出他語氣冷硬,知道是礙了事,也見好就收,撇著嘴嘟囔,給自己找臺階下,我給蕣華的禮物可是街上買不到的,算了,你忙你的,我就在這呆著,他倆要是再來,準(zhǔn)能抓個現(xiàn)行。 說著又開始東摸西看,不一會兒扯著嗓子嚷嚷,三哥,你屋里放個打狗棍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