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狈F醫(yī)不好意思地擺擺手，“那這個給你縫，你可得縫好了。”

    “那肯定?！惫拐窳苏癖?，深吸一口氣，接過縫針重新面對傷口，立即換上了一副無比認真專注的表情。

    林雪君就著阿依娜遞過來的溫水盆洗了洗手，裹上老族長遞過來的皮袍，回望向正做縫合的哈斯獸醫(yī)。

    “下一臺手術(shù)，該輪到我?guī)湍阕隹p合了?！苯F醫(yī)轉(zhuǎn)頭笑著提前預(yù)定。

    “謝謝姜獸醫(yī)。”

    道過謝，林雪君轉(zhuǎn)頭看到她做手術(shù)時一直幫她撐傘的青年，同樣微笑道：“也謝謝你?！?/br>
    青年局促地啊一聲，面孔rou眼可見地紅了起來。

    幾分鐘后哈斯獸醫(yī)就將白色小馴鹿的傷口縫合好了，解除保定后，小馴鹿被阿木古楞一把抱下手術(shù)臺。

    迷迷糊糊的小馴鹿四足站直了才要搖晃著離開，忽然腳上無力，歪著倒了下去。

    它四條腿跪磕在地上，頭垂著朝向的恰巧是林雪君。

    她忙過去扶小馴鹿，手搭上馴鹿前肢時，朝克已單膝跪地抱住小馴鹿的胸腹。林雪君配合著朝克用力，輕輕一提，小馴鹿便站直了。

    朝克抬起頭，仰視著林雪君道：“它在朝你跪拜，感謝你救它呢?！?/br>
    “哈哈，不要客氣?！绷盅┚焓置嗣●Z鹿長著灰毛的、觸手絨絨軟軟的嘴巴子。

    聽到朝克孩子氣的話，四周的大人都跟著笑起來。

    大家目送著朝克連抱帶扶地將小馴鹿恰斯帶到擋風棚外圍，與第一頭動手術(shù)的馴鹿匯合時，朝克終于松開手。

    下一刻，小馴鹿搖搖晃晃地靠自己站直了，雖然還有點像醉酒一樣，卻沒有再持續(xù)不停地向左轉(zhuǎn)圈了。

    “你好了嗎？”朝克低頭小聲詢問恰斯。

    小馴鹿聽到從小陪伴自己玩耍的朋友的聲音，緩慢地抬起頭。

    小馴鹿圓溜溜的黑眼睛沒有像之前一樣無神、無聚焦地亂找，而是一下便鎖定在朝克面上，然后伸出紅色的小舌頭，仰起腦袋在朝克的下巴上舔了一下。

    溫熱潮濕的觸感令朝克呼吸頓了下，他望了小馴鹿一會兒，忽然一撇嘴，控制不住情緒地哇哇哭起來。

    關(guān)注著小馴鹿的人群聽到朝克哭，嚇得忙湊過來詢問，林雪君更是蹲身端詳起小馴鹿，還以為出了什么事。

    朝克抽抽噎噎地望向下蹲著湊過來的林雪君，忽然一展臂抱住了她的脖子。

    “哎呦?！绷盅┚凰麌樢惶纱笱劬Σ恢?。

    “它……它看得到了?！背思拥帽Ьo林雪君的脖子，哭得抽抽搭搭，話都說不利索了。

    “哈哈……”林雪君恍然輕拍他的背，忍俊不禁。

    圍在四周的其他人們也忍不住哈哈笑起來，直到朝克被笑得發(fā)窘，紫紅著臉松開林雪君，別扭地躲到一邊，大家都還沒笑夠。

    兩臺成功的手術(shù)提振了所有人的士氣，樊獸醫(yī)幾人表示自己學(xué)會了，提議接下來兩臺開顱手術(shù)由他們代勞。

    那哈塔老族和老薩滿卻都不同意，四位與馴鹿朝夕相處的飼養(yǎng)員也不好意思地表示希望由林雪君來做這個手術(shù)。

    老獸醫(yī)們行醫(yī)多年，都是第一次遇到自己主動要求做手術(shù)居然被婉拒的情況，尷尬地愣了好一會兒才不好意思地相視而笑。

    老族長建議林同志如果累了的話，可以休息一會兒，等休息完了，還是得請她來。

    林雪君拒絕了老族長的提議，一鼓作氣將剩下兩頭患鹿的開顱手術(shù)也都做了。

    最后一頭母馴鹿因為懷孕而不能使用足劑量麻醉散，開顱后又在腦內(nèi)發(fā)現(xiàn)不止一個多頭蚴包囊，手術(shù)時間延長，做到一半的時候馴鹿就醒了。

    在馴鹿的低鳴聲中，林雪君咬著牙冒著冷汗沉穩(wěn)地完整取出兩團包囊。

    在姜獸醫(yī)幫忙做傷口縫合時，林雪君站在邊上，一直輕輕撫摸母馴鹿的皮毛，分散它的注意力，安撫它的情緒。

    幫忙扶著馴鹿頭的飼養(yǎng)員大姐手上雖然一直沒松勁兒，眼淚卻一直吧嗒吧嗒往下掉。她蒼白著嘴唇，仿佛躺在手術(shù)臺上的是她自己一樣。

    姜獸醫(yī)縫好收針的瞬間，飼養(yǎng)員大姐直接虛脫地坐在了手術(shù)臺桌邊的地上。

    阿木古楞和林雪君立即解除母馴鹿的保定，它四蹄一著地便驚懼地往人群外跑。大家忙讓開路，任它穿出人群跑到擋風棚外圍與其他三頭馴鹿匯合。

    “跑得多好啊，不轉(zhuǎn)圈不撞墻的。”老族長望著跑遠了仍回頭呦嗷呦嗷大叫的母馴鹿，忍不住笑道：“這是疼得罵人呢吧？”

    “哈哈?！?/br>
    朝克才喂完小馴鹿，就手便遞了一把干苔給母馴鹿。痛得低鳴的馴鹿終于連噴兩團白霧，不再罵人。叼過朝克掌中的干苔，它嚼了一會兒，之前那種焦躁驚懼的狀態(tài)便松弛下來。

    善忘的動物不容易有持久的煩惱和憤怒。

    剩下幾頭多頭蚴包囊不在頭部的馴鹿，就不用非讓林雪君來開刀了。

    姜獸醫(yī)等人都取出了自己的藥箱和手術(shù)包，接下來的手術(shù)由他們仨cao刀。

    在林雪君做最后一臺手術(shù)時趕去吃飯的樊獸醫(yī)，趕過來換下林雪君，“您放心去吃飯吧?！?/br>
    樊貴民洗好手戴上膠皮手套，帶隊將大馴鹿保定好，便開始備皮消毒。

    林雪君呼出一口氣，在后世多頭蚴病手術(shù)的成功率并不低，但在這個時代能將四臺開顱手術(shù)做好，幸虧有杜教授幫她弄來的手術(shù)器具。

    吃完飯，她又將調(diào)好的西林分成四份，分別給開顱手術(shù)的四頭馴鹿打了一針。有特效抗菌藥保駕護航，它們順利康復(fù)的幾率又大大提升了。

    在樊獸醫(yī)他們給其他馴鹿做手術(shù)期間，林雪君也一直在邊上。

    她左手執(zhí)本，右手執(zhí)鉛筆，一邊看他們做手術(shù)，一邊做記錄——不用她開刀，她就能專心寫點調(diào)研、實cao報告了。

    【關(guān)于多頭蚴病可通過母體傳染給幼崽的分析】

    【關(guān)于多頭蚴病寄頭部外，還能寄生生皮下、肌rou等處的實例記錄與分析】

    【……鵝卵大腫物，包囊內(nèi)有150余粟粒大的白色斑點，為多頭蚴尾蚴……】

    【……寄生在不同部位，病畜的不同反應(yīng)分別是……萬應(yīng)散的配方為……檳榔的作用是……】

    一頁又一頁地翻，站在她邊上的學(xué)員們要好半天才能磕磕絆絆記一兩句話，瞧著林雪君一會兒一頁一會兒一頁，逐漸心急起來，這大冷天里，慌得腦袋上一層一層地冒汗。

    怎么人家林獸醫(yī)什么都會，還能記這么老多東西，他什么都需要學(xué)、什么都需要記，卻還只記這么點呢？是不是他還不夠努力？

    將鉛筆捏緊了，他又憋好半天，臉都憋紅了，忍不住探頭往林獸醫(yī)的本子上看——到底記啥呢？咋奮筆疾書的呢？

    林雪君關(guān)于這兩天工作的經(jīng)驗，和針對多頭蚴病的重點都已經(jīng)全記下來，后面整理一下就能修成研究類文章投稿了。

    這會兒站在篝火邊，一邊陪著其他幾位獸醫(yī)做手術(shù)，一邊寫起信來——暢所欲言，當然毫無遲滯，落筆如飛了。

    【杜老師：

    才收到您的貴重禮物，就因為鄂溫克部落馴鹿生病的急診而趕到了根河?xùn)|部森林為馴鹿治病。這些大家伙跟麋鹿一樣也被當?shù)厝朔Q為‘四不像’，又像鹿又像馬，模樣十分神異。它們大多數(shù)都擁有一身灰棕色的毛發(fā)，不過脖子處有一圈兒灰白色的毛發(fā)，像是戴了個大圍脖一樣。它們呼喚伙伴和某些特殊情境下會發(fā)出悠揚高亢的鳴叫，再搭配上巨大分叉的角，和沉靜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神，真是最能具象‘大自然’的生靈。這次救治的動物中，有一只純白色的小馴鹿，當它走在參天的樟子松林中，踏著雪漫步時，我會覺得自己已闖入仙境，遇到了世間不該有的動物。

    好想把小馴鹿抱走呀，可是我的院子里已經(jīng)有兩只巨型駝鹿了……

    ……真想仔仔細細向您描述馴鹿經(jīng)過救治前后的樣子，因為它們的康復(fù)也多虧您幫我要來的手術(shù)器具和珍貴藥材。感謝您慷慨地雪中送炭，如今有了這些利器，我已經(jīng)敢用‘如虎添翼’這樣的成語了……】

    在信件后面，她又提及了一項使杜教授無比苦惱的研究項目，在未來十年，他將為這項目熬許多許多夜、掉許多許多頭發(fā)、cao許多許多心。

    如果能假裝偶然地給與一些關(guān)鍵性思路，讓他的研究成果提前面世十年……

    在林雪君一邊暢想一邊書寫間，樊獸醫(yī)的第二臺皮下取出多頭蚴包囊的手術(shù)已完成。

    放下縫針，他洗手后退到一邊，累得有些發(fā)怔。

    耳邊噼啪的篝火聲中忽然響起幾聲鹿鳴，他回過神，轉(zhuǎn)頭望向擋風棚外圍，那里已經(jīng)站了8頭做好手術(shù)的馴鹿——全部行動如常，開口主動進食了。

    他們一起扛過去了……林獸醫(yī)帶著他們把這一次的難題扛過去了！

    四周圍著的學(xué)徒數(shù)量眾多，是同樣開過教學(xué)班兒的樊獸醫(yī)所沒見識過的。大家偶爾交頭接耳，討論的都是上午林雪君做手術(shù)時提及的一些手法或者關(guān)鍵點。

    目光忽然捕捉到蹲身攪拌湯鍋的阿木古楞，樊獸醫(yī)忍不住感慨：“林獸醫(yī)醫(yī)術(shù)真是扎實啊，她人也夠有韌勁兒的?！?/br>
    大家都往后退時，她還能靜靜站在原地，真不容易。

    阿木古楞抬頭望了一眼樊貴民，想起林雪君已經(jīng)跟樊獸醫(yī)和哈斯獸醫(yī)握手言和了，他不能再說什么不合時宜的批評的話去破壞團結(jié)，毛爺爺說了，要把朋友變得多多的，把敵人變得少少的。

    如果自己順著樊貴民的話去沾沾自喜地接著夸林同志，似乎也不能很好地回饋樊獸醫(yī)的善意……

    阿木古楞非常認真地思索了半天，才格外真誠地開口：

    “你打下手干得也挺好的?！?/br>
    “？”樊獸醫(yī)乍然聽到這話，只覺得少年是在諷刺自己。轉(zhuǎn)臉愕然地望過去，卻見對方滿眼真誠，一本正經(jīng)，完全是搜腸刮肚努力夸獎他的樣子。

    一口氣憋在喉管里，梗了好一會兒，樊貴民才嘆口氣：

    “多謝?！?/br>
    對方會說謝謝，看樣子他的應(yīng)對很不錯。阿木古楞點點頭，客氣地笑了笑。

    “……”樊獸醫(yī)忍不住又嘆了口氣，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嗯嗯兩聲轉(zhuǎn)去了老族長那一邊。

    他總算明白為什么哈斯獸醫(yī)不敢跟阿木古楞講話了。

    篝火另一邊，林雪君一時興起，用鉛筆在自己的筆記本上給杜教授寫了封有馴鹿味道的信。

    收筆后揣好筆記本，手術(shù)桌邊的最后一臺手術(shù)也快完成了。

    她伸長手臂，不疾不徐地走向擋風棚外，準備去幫忙照看馴鹿。

    路過社員們剛運進來供人煮藥湯的雪堆，里面忽然傳出些窸窣響動。她轉(zhuǎn)頭好奇觀望，潔凈的大雪堆里忽然鉆出個大腦袋，嚇得林雪君啊一聲低呼。

    幾只馴鹿紛紛抬頭，緊張地張望。

    林雪君捂著嘴巴，望著雪堆中鉆出的狼頭，驚嚇勁兒緩過去后只覺哭笑不得。

    灰色的狼頭掛滿雪絮，它望她一眼，低低嗷嗚一聲，張口吞了一團雪，腦袋一歪作勢要打滾。

    林雪君嚇得忙蹲身抓住小小狼兩只前爪，讓它在雪堆里打上滾可還行？大家好不容易收集過來的雪非得散得到處都是不可，被踩臟了可就不能用了。

    提著小小狼兩只前腿將之拽出雪堆，怕小小狼嚇到剛動過手術(shù)的病號，林雪君將之往肩頭上一扛便帶著它往擋風棚外走去。

    一邊走一邊拍它的屁股，都快一歲了，這么大一只了，怎么還沒一點沉穩(wěn)勁兒？它這是像誰？沃勒1歲的時候都開始在駐地巡邏了，糖豆雖然跳脫一些也早能牧羊了，就這只小小狼，上躥下跳，簡直……簡直……難道是學(xué)的小紅馬？

    林雪君的巴掌每拍一下小小狼的屁股，它都會嗷嗚著回頭，作勢要咬。

    但被扛在肩膀上，回頭掏咬很是別扭，它沒咬到林雪君的手，倒是叼到了她的耳朵。軟乎乎地含叼在狼牙之間，它眼睛眨巴眨巴，舌頭一頂便將她耳垂頂出齒間，改咬為舔了。

    林雪君癢得縮頭，手臂箍緊了它，口中低斥：“老實點！”

    老族長望著林雪君抱著她的‘狗’出了擋風棚，轉(zhuǎn)頭問姜獸醫(yī)：“林獸醫(yī)干嘛去了？”

    姜獸醫(yī)撐著膝蓋抬起頭，望了會兒林雪君的背影，笑著答道：

    “訓(xùn)孩子去了。”

    雪下了大半天，又給世界蓋了層白色奶油。

    云漸漸散開，天空失去了雪花的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