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jié)
時序靜靜地坐在她對面,燈泡瓦數(shù)不高,為屋里的人和物蒙上一層黯淡的光,他也不例外。他的下巴上還帶著早晨刮破的傷口,這會兒已經(jīng)閉攏了,只剩下一道淺紅色的印記,看上去像批改作業(yè)時紅筆留下的油墨。 他和以往任何時候一樣,穿一身洗得發(fā)白的t恤,頭發(fā)長了也懶得搭理,安然得像個局外人,仿佛對回到山里成為校長后急劇倒退的人生全不在意,只是隨心所欲做著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 沒錢,不要緊。 生活艱苦,不要緊。 在他眼里好像沒什么要緊的,他的眼神似乎總是從容又散漫。 可是這一刻,他不那么從容了。 他的目光緊緊追隨著她,交握在桌上的雙手顯得過于用力了。 “你都要走了,我留著那窗戶紙做什么?” 沒由來的,祝今夏嗓子發(fā)干,無形之中仿佛有只手攥住她的心臟,起初很輕,后來逐漸收緊,直至她感到心悸,呼吸困難。 她勉力維持鎮(zhèn)定,“是你說的,我來支教一場,孩子受益就夠了,何必徒增是非?反正都是要走的……” 屋子里安靜了一剎。 她聽見時序輕哂,重復(fù)了一遍:“反正都是要走的。” 明明是她自己說的話,明明他聲音很輕,不知為何像重錘敲在耳膜上,嗡嗡的。 半晌,時序笑笑,干脆利落承認:“是我的錯?!?/br> 他話鋒一轉(zhuǎn),問她:“吃好了?” 欸? 祝今夏腦子還沒轉(zhuǎn)過彎,下意識點頭:“吃好了?!?/br> 時序于是起身收拾,手腳利索端碗進廚房,將之前他和頓珠用過的碗筷也一并放入塑料盆里,最后端著盆子站在門邊,朝她看來。 “再幫我洗一次碗吧。” 頓了頓,他叫她:“祝老師?!?/br> 像她來到山里第一天時那樣。 就這樣一筆帶過了嗎? 祝今夏沒能回過神來,上一秒他們還在對峙,下一秒好像就轉(zhuǎn)了個彎……但他肯配合總是好的。 她有些發(fā)懵,跟著時序一起下樓。 聲控?zé)裟昃檬?,早不亮了,樓道里漆黑一片?/br> 祝今夏心神不寧,毫不意外地在某個臺階處踩空了,身子一歪。 “小心?!睍r序一手端盆,一手抓住她的胳膊。 男人力氣大,手也大,將她的手臂牢牢攥住,她于是穩(wěn)穩(wěn)回到那級臺階上。 祝今夏窘迫道謝,想繼續(xù)往下走,卻發(fā)現(xiàn)不能夠,原因是那只手還在她胳膊上,將她整個人禁錮住。 夏天衣衫單薄,隔著棉質(zhì)短袖,她又一次清晰感知到他guntang的熱度。 像被灼傷一樣,她有些不受控制地戰(zhàn)栗,心也提了起來。 慌亂抽手,卻發(fā)現(xiàn)抽不出來。 ? 又來? “……”祝今夏憋了一口氣,“時序?” 像是喊出了什么口令一樣,封印解除,下一秒,時序松開了她的手。 他什么也沒說,空撈撈的手垂在身側(cè),緊握成拳,一言不發(fā)踏出樓道,走向水池。 洗碗全程,沒人說話,但詭異的默契似乎在短短兩個月里培養(yǎng)出來。時序負責(zé)用洗潔精擦碗,祝今夏負責(zé)沖水;他擦干水漬,她就接過來放進盆里。 動作越是默契,沉默就越是煎熬。 明明今天之前還不是這樣的。 祝今夏機械地接過又一只盤子,看著水槽里沉底的泥沙。她覺得她就像那堆泥沙,緩慢而不可控地墜入谷底。 她這樣一個慢熱的人,往往要花很長時間才能適應(yīng)新的環(huán)境,接受一個人。如今回想,短短兩個月時間,她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飛快地融入了大山,把自己當(dāng)做了中心校的一份子。 短短兩個月,她和身旁的人建立起古怪的默契,如密友般毫無隔閡,竟至無話不說。 結(jié)果臨到頭來,變成現(xiàn)在這樣。 祝今夏倍感凄涼。 她并沒有什么旖旎幻想,也從未認為自己有資格在現(xiàn)階段發(fā)展什么新的感情,她甚至清楚她和時序走在不同的路上,即便她從原有的婚姻里抽身而出,也不會與他在前路有交集。 她對于這段旅程的全部期望,不過就是大家開開心心地走到最后,他也好,頓珠也好,于小珊和孩子們都好,大家都能盡興就算圓滿了。 為什么事情會發(fā)展到這一步? 留個圓滿結(jié)局給她就這么難? 都怪他。 全賴時序! 明明昨天還不是這樣的,明明昨天還相談甚歡,大家都很自在,他憑什么自作主張來那么一出? 祝今夏氣不打一處來。 他剛才也說是他的錯,錯了就要挨打,錯了就要彌補,為什么放任事情繼續(xù)不受控制地惡化下去? 越想越氣,她一肚子火沒地方發(fā),偏偏知道要是都說出來了,大家只會更尷尬。 如今窗戶紙上還只有一個小洞,剛被他捅破,要是她再跟著發(fā)個瘋,估計就得全報廢了。 她憋了又憋,終于還是沒憋住。 不能說,那總得有個發(fā)泄口吧? 下一秒,祝今夏手起碗落,只聽砰的一聲,裝土豆排骨的搪瓷盆從她手中“不慎滑落”,磕在地面一聲脆響,然后四分五裂。 擦碗的手停了下來。 扔盆的手也靜止不動了。 時序低頭,看見自己最貴最好最精致最實用的一只碗被人砸了。 心在滴血。 水槽前短暫地沉寂了一下子。 他深呼吸,彎腰撿起碎片,“……沒事,一只碗而已——” 話音未落,又是一聲脆響。 他還沒直起腰來,咔嚓,第二好的盤子也砸在地上,應(yīng)聲而裂。 時序:“………………” 他抬起頭來,目光沉沉看著又一次“手滑”的祝今夏,她皮笑rou不笑,表面乖順地說著對不起,都是她的錯,然后反問他:“你是不是很心痛?” 時序站起來,淡道:“不心痛,一只盤子而已,有什么好心痛的?” 話剛說完,就看見她再次向盆子里已經(jīng)擦拭完畢的碗具伸出了罪惡之手。 好在時序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 “祝今夏!” “不是不心痛嗎?”祝今夏轉(zhuǎn)過頭來,笑意全無,瞇起眼睛看著他,“不心痛我接著砸,砸到你心痛為止?!?/br> 對峙片刻。 時序:“你要不高興,沖我來,用不著砸碗?!?/br> “沖你來?”祝今夏幾乎瞬間紅了眼,“我能把你怎么樣?” 她大口呼吸著,胸口劇烈起伏,明明氣到極致,眼圈卻在泛紅。 “……” 時序有種錯覺,仿佛她下一秒就要哭出聲來,他下意識伸手想幫她擦眼淚,被她一巴掌在半空擊落。 清脆的一聲,手背瞬間泛紅。 他頓了頓,收回手來,“對不起?!?/br> “對不起有什么用?!”她兇得要命,卻因為泛紅的眼睛而毫無威懾力。 “那你要我怎么做?”時序反問。 她要他怎么做? 祝今夏拼命忍住酸澀的熱意,咬牙切齒道:“我要你回到今天之前!要大家沒有隔閡無話不說!要一起插科打諢輕松自在!要同處一個屋檐下也不尷尬!要……” 要什么呢? 她要的太多了。 聲音在半空中漸漸消失,最后再開口時,是帶著哭音的一句。 “回得去才有鬼了!” 這一通瘋發(fā)得時序措手不及,先前抓住她的手也不知不覺松開了,這也就給祝今夏鉆了空子,她一把從盆里掏出時序所剩無幾的“值錢家當(dāng)”,吧唧一聲砸在地上。 “時序你個王八蛋,我可去你媽的吧!” 時序:“…………………………” 地上一堆生的好沒死得好的餐具殘骸還在夜風(fēng)中無聲悲泣,而他只能眼睜睜看著“碗盆殺手”掩面而去,逃之夭夭。 下課鈴聲很快響起,第一節(jié) 晚自習(xí)結(jié)束,頓珠從教學(xué)樓奔出來解決三急,大老遠看見時序蹲在水槽邊,一個急剎車,掉轉(zhuǎn)方向沖了過來。 “你在干嘛?祝老師呢?她吃飯了嗎?那男的吃飯了嗎?” 一鍵四連。 跑到跟前了才發(fā)現(xiàn)—— “臥槽,這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