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節(jié)
李纖凝不堪折磨,那陣子消瘦的厲害。李夫人當她生病了,為她請醫(yī)延藥,甚至做法事,通通不管用。 只有李纖凝自己知道她需要什么,她壓抑著,但終究有壓抑不住的一天。 元和十二年盛夏的一日,她央求李含章帶她去衙署,李含章沒有應允。 于是她自己偷偷溜到衙署門口,解小菲從里面跑出來,興致勃勃地告訴她升平坊滅門案破了,他偷聽來的,兇手是趙舉人,現(xiàn)在官兵正準備去拿人。 剎那之間,李纖凝心里升起一個恐怖的念頭,沒等她確認這念頭是否可行,身體已經(jīng)飛一般跑起來。 路上看到一簇盛開的天仙子,她恍然想起竹郎一命嗚呼后,她摘下發(fā)間枯萎的白花,扔到他身上。想起這一幕,她毫不猶豫地薅了一把天仙子。 她甚至不需要驗證,和趙舉人對視上的那一刻,她即知他是真兇。獵食者的眼神和普通人不一樣,她可以通過這一點辨別她的同類。這是九歲那年的經(jīng)歷賦予她的能力。 她和官兵僅存在前后腳之差,他們不知道,當他們闖進趙家,在為趙舉人的死震驚時,她正從后窗離開。 她感到振奮,糾纏她三年的尖叫聲消失了,復又只在雷雨夜出現(xiàn),退回與她相安無事的狀態(tài)。 但她知道,它們還會卷土重來,一步步占領她的大腦。為不受其滋擾,她必須頻繁物色獵物。 她把這份無奈渲染得可憐十倍說給仇璋聽,希冀獲得他的原諒。 他一眼洞穿她,“真的就是這樣么,沒有別的原因?” “別的原因……你知道有些事一旦開始就停不下來。” “李纖凝我問你,你在殺人時感到痛苦嗎?” “痛苦,不,沒有痛苦,我感到愉悅?!辈东C給予她快感,她對此上癮。話一出口,她就知道她完了。 “天吶……”仇璋捧住臉,狠狠揉搓了一把。突然越過她下床。 “你去哪?”她慌張地抓住他。 “我沒有辦法和你待在一張床上?!?/br> “你認為我是惡魔……” “你難道不是嗎?” 李纖凝撒開手,她感覺有什么東西正從她身邊溜走,她再也抓不住了。她第一次對自己的人生這樣無力。 她捂著陣陣發(fā)痛的心口,艱難喘息。 仇璋走到案邊,倒了一杯水,大口吞咽入腹。隨后坐到窗邊,無神地望著某處虛空。 李纖凝感到冷,身體簌簌發(fā)抖,不得已拉上被子圍住自己。 仇璋忽然起身披衣,“我出去走走?!?/br> “不,你別走?!苯辜敝滤は麓?。 仇璋終是不忍,過去扶她。她抓住他的衣襟,緊緊抱住他,“你別走,別走,別丟下我一個人?!?/br> 仇璋無法回應她。 她的身子抖的厲害,手足冰涼,他抱起她放回床上,蓋上被子。她從被子里伸出手拉住他衣角,眸子全是患得患失的驚恐,“你別走?!?/br> “我不走?!彼阉氖址呕厝?。 “你會原諒我嗎?” “阿凝,你把我的家族置于險地。” “你這是反過來責怪我么,我也不想置仇家于險地,置你于險地,如果不是懷了阿玥……” 她深知自己做的事遲早有一天敗露,累及家門。 牽連自己的家族已是十惡不赦,她不可以拖仇家下水,她不可以生下孩子,叫他遭受無妄之災。 雖有她備有后手,有陸槐這張保命符,但她依然、依然不敢冒險。 她只能無望地等待一個時機,等待自己那令人可憎的欲望消失,腦海里的尖叫平息。 可是居然用了那么多年,久到仇璋對她失去耐心,對他們的感情失去期待。 假如不是懷了阿玥,他們也許就那樣錯過了罷…… 無人知曉四年前她端起那碗打胎藥時內心經(jīng)歷了何等樣的掙扎,幾次端起,幾次放下,靈魂左右拉扯,快要將她撕成兩半。 李纖凝眸間鋪滿血色,望著仇璋,忽然冷笑,“你在埋怨我,不該生下阿玥。是啊,我這種惡魔怎么配有自己的子嗣,合該一輩子無子無女,孤獨終老。你后悔娶了我罷,當初娶誰不好,怎么就娶了我呢。你心里該罵我狡猾,沒準我就是故意不喝涼藥,故意懷上你的孩子。兩家聯(lián)姻,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出了事也能多一方勢力兜底。再不濟,像現(xiàn)在這樣,知道了真相也只能保持緘默。你是這樣想的罷?!?/br> “我沒有這樣想?!背痂罢f。 “那你在想什么,你說啊,說給我聽?!崩罾w凝抓住他的衣襟搖晃,“我的丈夫在想什么,怎樣看待他的妻子?” 仇璋打開她的手,咆哮怒吼,“我恨你,為一己之私欲,把全家人置于危險不顧。你算什么女兒算什么妻子算什么母親!” “可是我贏了!”李纖凝沖他吼。 盡管有諸多意外,她仍舊拼盡全力贏得了那場博弈。 陸槐是其中最大的變數(shù)。 他越來越狡猾,越來越難以掌控。她把他培養(yǎng)的太好,太像她,足以迷惑官府,卻也成了一把雙刃刀。使不好,有割手之患。 他聰明地看穿了她的意圖,當然不肯再配合她,聽憑她擺布。 她改弦更張,提出另一個計劃,他們同官府之間的博弈,也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博弈。他們做了周密的部署,從下毒到劫持吉和、咄喝等人,一步步都在計劃里。 計劃里包含著對官府的戲耍,是他十分樂意做的事。而她的任務是抓到他,她必須親手抓到他他才肯心服口服,否則她只能自己擔下罪名,迎來毀滅。 她恨,明明已經(jīng)拼盡全力保住了一切,為什么還要面臨指責,為什么生活不能恢復平靜。她累了,好累好累。 “輸贏……”仇璋切齒冷笑,“你只把這一切當做一場游戲,你有沒有想過,你輸了全家人都要給你陪葬。李纖凝,你自己死不足惜,憑什么拉上這么多人?” “死不足惜,好一個死不足惜……”李纖凝氣血上逆,猛地咯出一大口血,頭一栽,徹底昏死。 翌日仇璋被仇侍中叫到書房好一頓批評。 “縱算她連累了你,致使你遭貶謫外省,看在她有傷在身的份上你也不該同她爭吵。且不說她的過錯,你身上過錯就小了?她一個婦人家不懂事,你飽讀詩書你也不懂事,縱容她插手縣務,在公門里為所欲為。依我說,這竟不是她的過錯,皆系你與親家公之過。你也不必氣不平,夷陵環(huán)境雖惡苦,不失鍛煉人的好去處,在長安過慣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日子,體驗體驗民間疾苦,借機磨練性情是好事。莫將這次遠謫看作懲罰,直視作磨礪重塑方是正途。到了夷陵,多為當?shù)匕傩兆鲂嵤?,切莫尸位素餐,昏昏度日?!?/br> 受李纖凝事件牽連,李含章仇璋翁婿兩人皆遭貶謫,一個貶去博州高唐縣,一個貶去峽州夷陵縣。李含章年邁,不耐遠行,當即辭官,仇璋怎好來這出。恭領了父親的教誨。 李纖凝昨夜傷痛交迸,咯血昏迷,今日給大夫診過服過湯藥,氣色顯見的好了。仇夫人楊仙兒坐她房里陪她聊天。 仇璋進來,仇夫人問他,“東西收拾了嗎?什么時候出發(fā)?” “明年三月到任即可,不急?!?/br> “阿凝這副樣子,沒辦法和你同行。阿玥竟也別帶上了,孩子還小,能少吃一天苦且少吃一天苦。你先去上任,待她修養(yǎng)個一年半載,身體沒大礙,你那邊也安頓好了,再遣人接她們母女?!?/br> “任期只有三年,阿凝愿意的話,留在長安家里也沒什么不好。我一個人在那邊沒問題?!?/br> 仇夫人和楊仙兒皆來望李纖凝。 李纖凝說:“夫妻怎可長久分離,析居兩地,我定要過去的?!?/br> 楊仙兒打趣,“都說夫妻小別勝新婚,到了夷陵,沒準兩人感情更好了?!?/br> 仇璋什么也沒說。 待母親和嫂子走了,仇璋方道:“朝廷派周夢泉密審陸槐。” 周夢泉是時下有名的酷吏,深得圣人寵信。 李纖凝心下凄然,“你放心,我會處理好,不會牽連你和你的家人?!?/br> 仇璋的手幾度攥緊又放松,“最好是這樣?!?/br> 午時,京兆府傳來消息,陸槐點名要見李纖凝。 家人皆不同意,李纖凝卻執(zhí)意前往,為此專程打扮,臉上搽胭脂遮蓋不佳的氣色,挑選珍珠耳環(huán)佩戴,珍珠珠光圓潤,以增神采。 仇少尹原是納悶的,好端端的,見他侄媳婦作甚?想著昨夜被周夢泉拷打了一夜,支撐不住,拖延時間也是有的,欲駁回。那小子偏梗著脖子說見了李纖凝才肯交待老伯身份,否則縱算折磨死他也別想從他嘴里撬出一個字。 周夢泉心思活動,仇少尹也不好太擰著來,只得叫他們相見。 李纖凝沒坐輪椅,自己撐著一步一步走到牢里。 陸槐已經(jīng)給打的不成人形,皮rou外翻,整個人血潑似的,懨懨無力。正因為如此才沒給他上枷,料想他連碾死一只蒼蠅的力氣也沒有。 隔桌相坐,李纖凝問:“為何想見我?” 陸槐伏在桌上,已給酷刑折磨的去了半條命,仍不挫磨其銳,眸子盛滿了對萬事萬物的輕蔑。 “你丈夫死了嗎?” “沒死,活的好好的?!?/br> “真可惜?!?/br> 打量她容色,“你搽了胭脂,是為我搽的嗎?” “修飾病容罷了。” “上次竹屋里你對我百般獻媚,回想起來真令我興致高漲,可惜沒能得手,遺憾啊遺憾。” “你叫我來就是為了說這些?” “給我親一口。”陸槐瞇起茶眸,笑的放蕩又邪肆,“給我親一口,我就把那些他們挖空心思想知道的秘密全部告訴你?!?/br> “這小子瘋了!”仇少尹委實聽不下去,開口咒他侄子,這會兒又調戲他侄媳婦,他做叔叔的,哪有不光火。欲進去帶走李纖凝,周夢泉的手按在他肩膀上,“再等等?!?/br> 周夢泉代表著圣上、天子,仇少尹暫且忍耐。 卻見李纖凝微微傾身,“哦?” 正當此時,隔壁傳來一聲慘絕人寰的叫聲,大抵是哪個囚犯在受刑。等人們回過神,陸槐已經(jīng)將李纖凝撲到在地。 “賤婦,害老子落到這步田地,陪老子下地獄吧!” 懨懨欲死的人,突然爆發(fā)出驚人的力氣,像頭活獸,撲咬李纖凝。 等眾人把他從李纖凝身上撕羅開,李纖凝胸前傷口崩裂,白衣上綻開一朵妖紅薔薇。眾人慌忙將她抬走,沒人留意到她的珍珠耳環(huán)缺了一只。 仇少尹火氣噌噌上竄,遷怒周夢泉,將其責怪一通。 周夢泉也沒想到是這個結果,連連賠情。 陸槐暢聲大笑,若細看,能看到他喉結滾動,似在吞咽。 陸槐笑聲不絕,漸入迷亂。 兩刻鐘后,他面部紅紫,手握著脖子,喘息困難。 忽然間,他瘋狂抓撓自己的喉嚨,撓出凜凜血痕,把血rou撓成了篩子。指頭插進咽喉里摳挖,無論他怎樣努力,也無法緩解那股窒息感。他的臉越憋越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