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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科幻小說 - 長安一片月在線閱讀 - 第130節(jié)

第130節(jié)

    他努力地仰起頭,望向窗外的秋陽,恍惚記得六年前,大約也是在一個(gè)秋光明媚的日子,他對(duì)身畔的女子說,他的琥珀丟了,叫她再給他尋一枚,要裹著蟲兒的,最好是蜘蛛,八爪俱全。

    再次相見,女子拋來一樣物什,流金溢彩,他接在手里,恰是一枚琥珀,和他要求的一樣,裹著蟲兒,蜘蛛,八爪俱全。

    他說我隨口說說,你怎么還當(dāng)真了。

    她說,嗯,當(dāng)真了。

    那一刻,他覺得她在他身上是用了心的。

    陸槐喉間汩汩涌血,獄卒們嚇傻了,誰也不敢上前。仇少尹和周夢泉忙著安撫李纖凝,等他們收到消息趕來,陸槐已經(jīng)氣絕身亡。

    他的手指蘸滿鮮血,維持著勾畫的姿勢,細(xì)看他勾畫之物,竟是一枚未完成的如意云紋。

    第127章 新月篇(其一)夷陵縣

    “阿玥,準(zhǔn)備好了嗎?”素馨問。

    “準(zhǔn)備好了?!?/br>
    話音方落,兩個(gè)人同時(shí)深吸一口氣,氣沉丹田,拽開步子奔跑,直跑過一條街,方敢敞開口鼻呼吸,兩相對(duì)視,不約而同放聲大笑。

    夷陵窮苦之縣,市無百貨,唯鮑魚之肆林立,其臭不可擋。每次經(jīng)過腌貨街,素馨和阿玥必得屏息疾奔而過。

    仇璋來此任縣令四年,阿玥今年已經(jīng)七歲。原說好任期三年,爭奈夷陵低處偏僻,窮困交加,為吏者多不愿來,無人替代仇璋,仇璋只得留任。

    素馨同阿玥回到家里——縣衙東側(cè)一座木瓦搭建的清雅小院。擱長安就是一普通民居。放在這里則是十分規(guī)整氣派的屋舍。丫鬟小廝還在歸攏長安寄來的東西,李纖凝坐在蕉窗下讀信,宛然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小姐又哭又笑的,信上寫了什么?”

    “新鮮事,阿婋把她夫君休了?!?/br>
    “咦,表小姐和新姑爺不是才成親不到三年?”素馨驚詫。

    “聽說過不合,兩人成天拌嘴?!?/br>
    阿玥拉素馨衣角,“說的是我長安的姨父姨母嗎?姨父怎么還分新舊?”

    素馨蹲下來同阿玥解釋:“在這位姨父之前,阿玥還有一位姨父,那位姨父命短,早早過世了,又有了現(xiàn)在姨父?!?/br>
    “我怎么不知道之前還有一個(gè)姨夫?”

    “舊姨夫過世時(shí)阿玥才三歲,哪里去知道?!彼剀肮瘟斯伟h鼻子,跟著感嘆,“上一個(gè)倒還罷了,這一個(gè)是表小姐主動(dòng)休夫,全長安城里能有幾個(gè),往后還怎么嫁人。”

    “你還有心思顧慮她?!崩罾w凝信紙卷成筒拍拍素馨額頭,“且cao心cao心你的將來罷?!?/br>
    “我的將來?我早想明白了,我的將來就是服侍小姐,陪著小姐慢慢老去。才不要嫁什么男人,與其服侍男人,還不如服侍小姐,一輩子清清凈凈。死了也是忠仆,不怕沒人給我送終?!?/br>
    “我給素馨姑姑送終!”阿玥舉手。

    素馨大笑,“小小姐,我記著你的話了。”

    李纖凝直搖頭,“大人瘋,小人兒也瘋?!?/br>
    展開信繼續(xù)讀,不知看著什么,面色凝固。

    素馨察覺異樣,“小姐怎么了?家里有事?”

    “沒什么?!崩罾w凝收起信,“出去一趟,買了些什么?”

    “買了橘、柚,紫茄,薤和波棱菜。”阿玥一樣樣給李纖凝展示,“還有蘑菇?!?/br>
    “家里寄來了麥粉,晚上可以吃湯餅了,就用蘑菇和波棱菜做配菜。薤搗碎了拌上油鹽鋪在紫茄上上鍋蒸,就是茄薤了,橘和柚取果rou搗爛,皮切絲,和茶葉沖做橘柚茶,阿玥最喜歡喝了?!彼剀芭d致勃勃地歷數(shù)各種菜的用途。

    “晚上露露和小菲也過來,多做一些?!?/br>
    “用得著小姐吩咐,我叫文婆再宰只鴨,保管置辦豐盛?!?/br>
    素馨說著拿上菜蔬去廚房準(zhǔn)備。阿玥說:“我去幫素馨姑姑?!?/br>
    李纖凝說:“書溫了嗎?仔細(xì)你爹晚上回來考你。”

    阿玥怏怏止步,回房捧起一部《論語》,讀道:“子罕言利與命與仁。達(dá)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xué)而無所成名’……”

    讀沒幾句,跑出來,“阿娘,你喜歡讀書嗎?”

    “我不喜歡。”

    “我也不喜歡?!?/br>
    阿玥放下書,“我可以不讀書嗎?”

    “可以?!?/br>
    “真的?”阿玥雙眼放光。

    “只要你當(dāng)?shù)米∧愕鶈?。?/br>
    阿玥剎那泄氣,捧著書回屋讀去了。

    李纖凝看著女兒,不失望是假的,她不讀書因她志不在此,阿玥不讀書,是因?yàn)樗辣浚欢卧捊裉毂诚聛?,睡一覺醒全忘了,比方說子罕篇,學(xué)了三四天了,還在開頭一句話上打轉(zhuǎn),仇璋給她講解她總表現(xiàn)的一知半解,過后又忘了。連她偶爾聽一耳朵也會(huì)了。

    女兒終究不聰慧,李纖凝嘆息。

    花解二人酉時(shí)一刻過來的。當(dāng)初李纖凝隨夫上任,解小菲吵吵嚷嚷撒潑打滾說什么小姐身邊不可以沒有他,一哭二鬧三上吊要跟過來,花露沒主見,全憑他做主,李纖凝便攜了他們夫妻二人來,到了夷陵,仍叫解小菲在縣衙里做事。

    解黃跟在主人后頭,老了,沒了當(dāng)初的活潑勁兒,懶懶在李纖凝的凳腿邊蜷下。

    阿玥看到解黃,拋下書,飛奔出來同它玩耍。

    李纖凝斥她,“沒規(guī)矩,怎么不叫人?!?/br>
    阿玥站起來,叫了一聲“姨母”,一聲“姨父”。

    解小菲立刻糾正,“什么姨父,是舅舅!”

    解小菲不樂意阿玥管他叫姨父,那樣一來豈不成了花露和李纖凝關(guān)系近,他和李纖凝關(guān)系疏遠(yuǎn)?明明他和李纖凝關(guān)系更近,堅(jiān)決不許阿玥叫姨父姨母,要叫舅舅舅母。這一來花露也不不愿意了,說明明她和阿凝關(guān)系好。雙方相持不下,最終決定讓孩子各叫和的,把一家人叫的像兩家人。

    阿玥改口,“舅舅?!?/br>
    解小菲立刻眉?xì)g眼笑,“這就對(duì)了嘛?!?/br>
    李纖凝說:“小杞給你們捎了布料、衣物,首飾,還有一些長安特產(chǎn),你們一會(huì)兒回去記得帶走?!?/br>
    韓杞從軍八年,趕上戰(zhàn)事頻仍,外有番邦犯境,內(nèi)有節(jié)度使作亂。勛官十二轉(zhuǎn),轉(zhuǎn)了六轉(zhuǎn),如今已是正五品上的上騎都尉,兼領(lǐng)正五品下寧遠(yuǎn)將軍的武散官銜。再也不是當(dāng)初的小小衙役可比。

    解小菲立刻撲過來問,“小杞有給我寫信嗎?”

    “沒有?!?/br>
    “那他給小姐寫了嗎?”

    “寫了?!?/br>
    解小菲撅嘴,嘟囔,“憑什么給你寫不給我寫,心里一點(diǎn)兒沒我。”

    “東西捎到不就得了,他又不善言辭,你叫他寫什么信。”

    “可是小姐有信。”

    “要不我拿我的信跟你換他給你東西?”

    解小菲說那算了。

    飯燒好了,仇璋還未回來。解小菲說縣里發(fā)生了案子,縣令恐怕耽擱住了。素馨問什么案子,解小菲說是去年鬧的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孕婦案,如今兇手又來作案了。

    “把身懷六甲的孕婦肚子剖開取走胎兒的案子?”

    “就是這樁?!?/br>
    “那豈不是又有一個(gè)孕婦被……”素馨說不下去。

    “可不是嘛,這個(gè)畜生,真該千刀萬剮。那婦人被發(fā)現(xiàn)時(shí)尸身已經(jīng)臭了,腹腔遭人剖開,密密麻麻爬滿了蛆蠅。”

    “別說了……”花露帶著哭腔,她一向聽不得這些。

    解小菲住嘴。

    李纖凝默了半晌,這時(shí)說:“不必等他了,大家先吃罷?!?/br>
    花露小聲問:“這樣好嗎?”

    “有什么不好的,有他在反而拘束。素馨也坐下,叫小丫頭們伺候?!?/br>
    素馨說:“我去喊阿玥?!?/br>
    人到齊了,湯餅上來了,一人盛一碗,十月的夷陵天氣涼爽,正宜吃湯餅。

    夷陵產(chǎn)稻不產(chǎn)麥,他們已經(jīng)許久沒吃過面食了。品嘗著熟悉的味道,回憶著長安的繁華,東西兩市,賣湯餅胡餅的鋪?zhàn)訑?shù)不勝數(shù),無論走到哪來,只要你想,隨時(shí)可以來上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餅。

    曾經(jīng)不屑一顧的飯食,如今卻成了彌足珍貴的美味。

    幾人一邊吃一邊聊著長安的飯食,既有尋常的冷淘、畢羅、馓子、油團(tuán)飯、榆葉羹也有各家酒樓里的珍饈,駝蹄餤、鴛鴦炙、紅虬脯、鱖魚臛、甘露羹。元日食五辛盤,立春食春盤,上元食玉梁糕,清明食寒具端午飲菖蒲,七夕乞巧中秋蓮子粉藕正鮮。

    說著說著眾人都沉默了,思鄉(xiāng)之情溢于言表。只有阿玥無知無覺,不明白大人們?yōu)槭裁捶磸?fù)提長安,明明夷陵也很好呀。

    這功夫仇璋回來了,李纖凝招呼他吃飯,他睄一眼席上,說你們吃罷,匆匆回了房。

    素馨說廚房留了食材,我煮了給姑爺端去。等素馨端出來,李纖凝接過去,親自給仇璋送到房里。

    “長安運(yùn)來的麥粉,素馨做了湯餅,你趁熱吃。”

    “有勞夫人。”仇璋接下放案臺(tái)上。

    李纖凝說家里還寄來了紙筆、硯臺(tái)、墨塊還有幾箱子書,她吩咐下人全部放書房。另有公公婆婆的兩封信,十九叔的一封信,也一并放在了書房案上??此拢譃樗饪圩?,仇璋按住她的手,“我自己來就可以?!?/br>
    李纖凝不理會(huì),仍舊解開了,雙手下滑至腰間,取蹀躞帶。

    仇璋只得由她,她發(fā)髻時(shí)不時(shí)擦碰他下巴,他不得不高高仰起頭。

    脫下公服,為他換上常服。受此地風(fēng)俗影響,他從長安帶來的華衣美服全壓了箱底,身上穿的僅是普通布衣。十根手指光禿禿,不飾金環(huán)寶石。

    李纖凝為仇璋更完衣,又換來丈夫一句“有勞夫人”,李纖凝笑容里裹著淡淡的僵。四年來,他待她疏離客氣,一口一個(gè)夫人,再未喚過一句阿凝。晚上也不與她同榻而眠,獨(dú)宿一間。有夫妻之名,無夫妻之實(shí)。

    曾經(jīng)的恩愛夫妻,走到這一步,著實(shí)令人唏噓。莫說家里下人,連解小菲花露有時(shí)看她也是一副同情的眼神。

    不論她是個(gè)什么樣的人,有著怎樣的經(jīng)歷,不得丈夫?qū)檺?,她就是悲哀的、值得憐憫的,失敗的女人。

    細(xì)思之,委實(shí)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