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節(jié)
陸槐在一切結(jié)束,阿云策馬遠走后方敢上前查看,儒士的尸體俯臥在地,十指嵌入泥地,后背袒露,繪著一朵花,陸槐定睛一辨,駭然倒退半步。 她居然是大名鼎鼎的天仙子。 此后三五日,陸槐陸陸續(xù)續(xù)聽到此案的風聲。原來被阿云勒殺之人名叫呂陽,是國子監(jiān)直講。 呂陽的尸體經(jīng)人發(fā)現(xiàn)報官,官府搜查其住所,居然在其屋中搜出三具年輕男性尸體,其中一具甚至就在其臥室床下。 三具尸體均遭到過侵犯、猥褻。 大波軒然四起。 人們這才了悟,原來呂陽竟是此前國子監(jiān)失蹤案的兇手。 自去年季秋始,國子監(jiān)先后有三名學子失蹤,下落不明,哪承想是被自己老師誘去住所謀害了。死后尸身甚而遭到褻瀆。若非天仙子出手,不知道還要葬送有多少學子性命。一時坊間熱議沸騰,一面痛罵兇手一面譴責官府無能。 一手促成這一切的女人淡然的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吩咐侍女給她打水沐浴。 陸槐暗中觀察,侍女調(diào)好浴湯即掩門而去。機不可失,他袖懷利器閃入浴室。 想象女人看到他大驚失色驚慌失措的模樣,他得意極了。為了活命,她將跪下來痛哭流涕的求他。赤身裸體,跪地哀求,失盡威風與尊嚴,想象著那畫面,陸槐興奮直沖腦際,頭腦里炸開一蓬煙花。 痛快,太痛快了。 現(xiàn)實卻是阿云看到他進來不驚不訝。 “來了數(shù)月,終于舍得見我了?!?/br> 她成熟了,比之三年前更具妖嬈風韻。水汽蒸騰之下,云鬟如風如霧,杏眼含水,波波盈盈。 陸槐如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你、你知道我潛伏在衙里?” “衙里的任何事都瞞不過我?!卑⒃茢Q一條帕子敷在臉上,身子靠向桶壁,愜意放松。 陸槐為她的松弛感到驚訝,更感惱怒,刀子往前一送,抵在她頸上,“你以為我不敢殺你?” “懷著一肚子疑問,這樣殺了我不覺草率嗎?”阿云的聲音從帕子下面?zhèn)鱽怼?/br> “什么疑問?”他明知故問,隔上片時,終于挨不住,“你是天仙子?” “不錯?!?/br> “你既然是天仙子,為何不殺我,反而救我?” “我說過了,要你做我的奴隸?!卑⒃迫∠聼釟馍⒈M的帕子,重新投入水中。浴湯香暖,她借帕子往肩頭上撩水。 “或許奴隸不太好聽,沒關系,我們換個稱呼?!卑⒃祈曣懟保拔蚁肽愠蔀槲业耐?。” “哼,這兩個詞兒貌似不是一回事?!?/br> “于我就是一回事?!?/br> “為什么選我?”陸槐問,“為什么不選呂陽,或者其他被你殺害的兇手,為什么偏偏是我?” “你知道那天呂陽和我說了什么嗎?”阿云問。 陸槐側(cè)耳。 “他說他喜歡他們軟綿綿的躺在他身邊,任他支配任他控制的感覺,那樣讓他覺得自己很強大。” 陸槐當然知道“他們”指的誰。 “哼,這等無能之輩,怎配與我同行。其他人亦各有各的缺陷,唯有你完美無缺,令我滿意?!卑⒃茡荛_陸槐的刀子,隨著一陣嘩啦水響,她來到浴桶近緣,與他四目相對。 “考慮清楚,要加入嗎?” 陸槐思索須臾,“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阿云洗耳恭聽。 “為什么做這種事,為什么專殺兇手?懲惡揚善?抑或?qū)俑粷M?” 阿云沉默良久,正當陸槐以為她不會回答了時,她忽然幽幽道:“因為普通人無法滿足我。” “什么?” “強者抽刀向更強者,宰一只兔子有什么意思,與豺狼虎豹相搏才叫一個其樂無窮。他們主宰他人生命,我主宰他們的生命,不覺得想一想都興奮得顫栗嗎?”阿云癲狂大笑。 陸槐先是駭異于她的想法,內(nèi)心隨即升起同樣的興奮。 血液在身體里汩汩奔流、躁動,他終于明白為什么他突然對殺人感到無趣了,他需要更高階的刺激。需要可以令他的血液沸騰炸裂的刺激。 他決定暫緩復仇,加入阿云。而那時的他還不知道,他只是她精心物色的替罪羔羊罷了。 第126章 殘月篇(十九)蟾光冷 仇璋兩天未來了,李纖凝感到奇怪。 李夫人也納悶,“往常天天過來,這兩天是怎么了,莫非嫌你在娘家呆太久,心中有怨言?” “娘,文璨不是那樣的人。” “是不是誰還鉆他心里看,依我說你竟別在娘家賴著,明兒就回罷?!?/br> “接我來是您,趕我走也是您。”李纖凝嗔怪。 “娘是為你好,你現(xiàn)在這副樣子,面色枯黃,憔悴支離,沒有半分顏色,鬼見了也不喜歡,萬一他再有二心。” “他能有什么二心。” “你忘了他罷官那會兒沉迷風月的事,一旦沾上,哪那么容易戒掉。沒準你不在家的日子,他樂得夜不歸宿?!?/br> 李纖凝笑著搖搖頭。 晚上一家人用飯。阿玥早早爬到李灰膝頭坐穩(wěn),如今李灰已是個小小少年郎,清朗端正,十分有做表哥的樣子,一口一口喂阿玥吃飯。 李纖凝看不慣,“阿玥,又欺負哥哥?!?/br> 阿玥哪里懂什么叫欺負,只是笑嘻嘻地抓著李灰衣襟,叫喚,“飯,飯。” 李灰說:“阿玥沒欺負我,我喜歡喂阿玥吃飯?!?/br> 李纖凝哼了一哼,“等回了家,我看誰喂她。縱的她!” 李夫人說:“你怎么忘了你小時候全家人縱著你了?” “所以我現(xiàn)在驕縱任性啊?!?/br> 李纖凝與李夫人你來我往。飯桌另一頭,李家父子聊著朝堂見聞,李銜義忽然提到天仙子案有可能重審。 “不是已經(jīng)定案了,怎么又重審?”李含章問。 李銜義說還不是黨爭引起的,朝堂上個別大臣對福王不滿,天仙子案又是福王代理京兆府尹期間辦理的案件,那些大臣抓住把柄,指責福王失職,沒能查清老伯真實身份。更有一種激進言論,認為老伯還活著,福王有意包庇老伯。 “還有這種事?!崩詈掠犎?。 “飯桌上不許談朝堂事?!崩罘蛉酥棺《嗽掝^,“這個天仙子,誰沾上誰倒霉,要不是他,我們阿凝何至于傷成這副樣子。” 李纖凝捧著飯碗,一口飯含嘴里半天不見咽。晚飯過后,李纖凝同李夫人提出晚上家去住,李夫人說也好,兩家離的近,什么時候想家了再回來住,她和她嫂子也會常去看她。 當即收拾東西,抱上阿玥回家。李纖凝還不能自己行走,坐輪椅上,素馨一路推著回去。進了房門,看到仇璋在他們床上坐著。 “你在家呀,怎么不去瞧我,害我娘以為你有什么二心?!崩罾w凝微嗔。 仇璋情緒低落,只說了句,“你回來了?!?/br> “你怎么了,不高興了?” “沒有?!背痂翱此龔堥_雙臂,將她抱到床上。 臉孔扭去一邊,不肯看她,也沒有任何親昵。晚上就寢,面朝墻,留給她一個背影。 “文璨……”李纖凝側(cè)過身子,摟他肩膀,“哪里得罪你了,干嘛冷落我?” 仇璋聲音悶悶的,撞在墻上,從墻上反彈進她的耳朵。 “我去過桃花村了。” 李纖凝的手陡然僵住,面孔剎那慘白。是么,去過桃花村了,那么他合該已經(jīng)知曉李云娘,否則不會是這個態(tài)度。一個平平無奇的名字,但是是他的話,應該立刻聯(lián)想到了她罷。 李纖凝慢慢縮回手,徐徐躺平。 “不想說點什么嗎?” “你想知道什么,你問,我答就是了?!?/br> “你嘴巴里沒一句實話?!背痂昂龅姆碜穑皬念^到尾你都在欺騙我,何曾袒露過半點真心。如果我不發(fā)現(xiàn)你是不是打算永遠欺騙下去?你這個騙子!全無心肝的……!” 后面的話仇璋沒有罵出來。 李纖凝沒想到會迎來他激憤的指責,胸口一陣一陣作痛,略微支起身子,“我不是故意騙你,我只是不想我們夫妻生嫌隙?!?/br> “你那樣聰慧,豈會不知事與愿違,你不想生嫌隙,卻生出了更大的嫌隙。說到底,你從來都沒有信任過我?!?/br> “你是我的丈夫,我豈會不信任你,只是……” “你也是我的妻子,我的枕邊人?!背痂皳屵^話頭,“可是直到兩天前我才發(fā)現(xiàn),我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你。多可笑,相識二十余年,忽然有一天發(fā)現(xiàn),你在我面前竟是陌生的。你知道當我意識到你是云娘的一剎那我是什么心情么,我的妻子,我孩子的母親竟然對我隱藏了一個驚天秘密?!?/br> 仇璋心碎欲絕,“陸槐口中的老伯其實是你罷?” 李纖凝不作聲,等同默認。 秋夜靜謐已極,房間里的氛圍降至冰點,仿佛隨時隨地欲結(jié)霜。寒冷的嚴霜,一經(jīng)落下,萬物凄凄凋亡。 許久,仇璋嘶啞的嗓音再次響起,透著對所處境況無能為力的悲涼,“說說吧,為什么做那種事?!?/br> 為什么做那種事。對李纖凝而言,應該是從何時起產(chǎn)生了那種欲望。 她記得初初從竹林逃回來的一二年還是好的,她只是為了保命殺了個畜生而已,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為了不讓家里人大驚小怪,她誰也沒有告訴。 她自己默不作聲扛下了所有。漸漸的,陰翳從她頭頂消失,她重拾了往日的活潑。她以為,生活會回到從前,什么也沒有變。她錯了,什么都變了。 十一歲那年夏季,雷雨之夜,她在睡夢中又一次回到了那片竹林,那間竹屋。夢里完整上演了她所經(jīng)歷的一切,女孩的尖叫聲貫穿耳膜。她尖叫著醒來,窗外大雨傾盆,電閃雷鳴,她全身都濕透了,大口大口喘息,宛若一條離瀕死的魚。 素馨過來抱住她,她焦急地抓住她問,你聽見沒有?聽見沒有? 素馨說聽見什么,雷聲嗎? 她說尖叫聲。女孩子慘烈的尖叫聲在她耳邊回響。 素馨茫然搖頭。于是她知道了,那聲音只有她能聽見。 尖叫聲最初只于雷雨夜出現(xiàn),雨停即歇,循序漸進的,七八天三五天出現(xiàn)一次,一次持續(xù)一刻鐘半個時辰不等。李纖凝忍了三年,它卻變本加厲,夜夜來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