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jié)
素馨打來清水。李纖凝傷口里粘滿了碎葉、泥土,她絞了一條濕帕,一點點蘸出臟物。李纖凝受不得她輕柔的手法,跟撓癢癢似的,吩咐她,“手重點無妨,我不怕疼?!?/br> “小姐不怕我怕,別人家小姐都是細(xì)皮嫩rou的,生怕有一丁點兒損傷,壞了皮相,小姐倒好,不愛惜皮相也就罷了,連身體也不顧惜,真叫人想不通?!?/br> “有什么想不通的,你家小姐我就是喜歡受虐?!?/br> 話音方落,左肩傷口突然被粗暴摩擦。她那塊傷口是刮擦傷,rou芽翻起,扎著數(shù)不清的細(xì)毛刺。經(jīng)此摩擦,痛覺直通大腦,疼得李纖凝意識一陣空白,額際汗透青絲。 須臾,疼痛略緩,李纖凝睜開眼睛,轉(zhuǎn)頭瞭去,看到素馨捂著嘴巴呆立原地,在她身旁站著仇璋。不消說剛才誰在給她苦頭吃。 “你還是舍不得丟下我?!蓖匆夥浚瑝褐撇蛔±罾w凝嘴角的得意。 從衙署正門到內(nèi)宅,眾目睽睽,于李纖凝名聲不利,所以他才專程繞了遠(yuǎn)路,從后門溜進(jìn)來。給李纖凝洞悉,自然要得意一番,仇璋瞧不得她那得意忘形的樣子,一把將她按在床上,取過藥酒澆淋傷口。 傷口經(jīng)藥酒一蟄,痛意成倍激發(fā),李纖凝額頭青筋凸起,扯過一綹頭發(fā)咬在嘴里。 素馨默默退出。 初始的蟄痛過后,藥酒的效力揮發(fā)出來,各處傷口麻酥酥的,沒那么疼了。仇璋一處一處為她清理,屬左肩上的傷口最難清理,那些毛細(xì)刺需在陽光下方瞧的真切。 仇璋抱著李纖凝坐到西窗下,太陽西落,光芒灑進(jìn)來,剛好照亮她的肩膀上。仇璋手持銅鑷,聚精會神,一根一根拔除比發(fā)絲還細(xì)的毛刺。 李纖凝十分享受這樣的愜意時光,指頭在他喉結(jié)附近打轉(zhuǎn),額頭緊貼著他的下頜,忽而不安分地仰起頭,伸出丁香小舌,舔弄他的耳垂,繼而含住。 仇璋坐懷不亂,一把握住她紅腫的手臂。 “嘶——” 李纖凝倒吸一口涼氣。 “自己照照鏡子,這副樣子,還想勾引誰?” “人家想要你原諒嘛?!崩罾w凝單手摟著仇璋,嘴巴湊到他耳旁,“我們?nèi)ゴ采?,用你最喜歡的姿勢?!?/br> “李纖凝,不是任何事都可以靠上床解決?!?/br> “我要你不再生我的氣?!?/br> “不行?!背痂盎亟^,“至少最近一陣子不行。” “一陣子是多久?” “取決于你的表現(xiàn)?!?/br> “那我乖乖的,你快一點消氣?!?/br> 仇璋最恨李纖凝對他服軟,他壓根抵擋不住。所幸毛刺清理完了,他將她扔回床上。沒有了身體接觸,從容許多。徐徐的給她傷口涂了藥,扭傷的關(guān)節(jié)也用藥酒揉過,做完這一切,黃昏悄然而至,窗紙染上金紅,李纖凝摟著蠶砂枕,酣然熟睡。 仇璋幫她蓋好被子,默默凝視許久。 李纖凝第二天方知魏斯年昨晚來過的事。原是不放心李纖凝才特意跑的這一趟,得知人抓著了,李纖凝受了些輕傷,在房里處理傷口,便沒叫解小菲驚動。說今日得空再來探望。 衙門里有兩位擅長刑獄的公人,連夜審問了大黑熊,把人打得皮開rou綻,也只交待了姓名,說是叫丁霸,盤踞在小合山十?dāng)?shù)年,專門干殺人劫財?shù)墓串?dāng),至于同伙,咬死不承認(rèn)。 李纖凝班房里坐著,讀了解小菲呈上來的口供,秀眉擰蹙,“審了一夜,就審出來這些?” “姓丁的皮糙rou厚,老馬胳膊都打脫臼了,他就是不松口?!?/br> 李纖凝把紙揉得嘩啦啦作響,不爽到了極點。恰在此時,魏斯年來了。魏斯年先是問候了一番李纖凝,得知李纖凝身體無礙,才接著問丁霸的事。李纖凝把揉皺的紙撫平遞給魏斯年看。 魏斯年看后思索一番,問:“可否將丁霸移交大理寺,由大理寺的人來審?” “我捉的人自然希望由我手上了結(jié),魏縣丞何以急著移交大理寺?” 魏斯年遂道韋從安幾日來四處花錢找關(guān)系疏通,已經(jīng)買通了大理寺六位寺丞中的三位,另外三位沒有收賄賂,尚在斟酌。魏斯年尋思著這么斟酌下去不是事,案子遲早得打回來。假如李纖凝能把丁霸移交大理寺,在確鑿的證據(jù)面前,情況會大大不同。 “原來如此。”李纖凝的手指在扶手上扣了幾個音節(jié)。目光落到衙役小姜身上,“小姜,去請呂大夫,叫他速來縣衙?!?/br> 眾人正自疑惑干嘛突然請大夫,李纖凝忽然對魏斯年說,“魏縣丞,給我一個時辰,假如一個時辰后事情沒有任何進(jìn)展,丁霸隨你處置。”說完沒等魏斯年回應(yīng),抬腳便去了。 魏斯年一頭霧水,詢問身旁的解小菲,“李小姐這是去做什么?” “還能做什么。當(dāng)然是刑獄犯人?!?/br> “李小姐還精通刑獄?” “不瞞魏縣丞說,我們小姐可是刑獄高手,她但凡不出手,一旦出手沒有她撬不開的嘴?!苯庑》埔荒樧院?,仿佛他口中的刑獄高手是他自己,拍拍下首韓杞的肩膀,“走,哥哥帶你瞧一出好戲?!?/br> 第15章 上弦月篇(十五)浮出水面 老馬和大朱是縣衙的刑獄公人,經(jīng)過一夜嚴(yán)刑拷打,丁霸沒怎么樣,他倆卻是累得夠嗆。 大朱累癱在椅上,汗出多了,衣服上凈是鹽漬,舔舔嘴角都是咸的,“不打了,不打了,這哪是刑訊犯人,給咱倆上刑差不多?!?/br> “上頭說問不出來就一直打?!?/br> “上頭?哪個上頭?還不是咱們那個沒事找事的大小姐自作主張??絾柫艘灰?,縱是鐵人也受不了,歇歇怎么了,她有意見,大不了咱到縣令面前說理去?!?/br> “你還敢要縣令評理,上次姓金那個愣頭青到縣令跟前告她黑狀,被她查出來暗地里整多慘你又不是沒看到?!?/br> “呸!”大朱啐一口唾沫,“一個女人,不去嫁人也不在閨閣里頭繡花,成天凈摻和衙門里的事,一群人受她管制,什么時候是個頭兒啊!” 兩人說著話,刑房的門突然打開,李纖凝手托香爐走進(jìn)來。后面跟著吏房文書陳敬元。 前一秒還喊累喋喋不休抱怨的大朱立馬起身,咧開嘴送上一朵笑花,“小姐來了,這犯人皮糙rou厚,嘴不好撬。不過料他堅持不了多久了,我們再加把勁,今天,不,晌午之前——” “不用了。”李纖凝打斷他,“把人抬到刑臺上?!毖粤T,放下香爐,爐內(nèi)霧氣裊裊,燃著醒神開竅的龍腦香。 文書自尋座位坐下,準(zhǔn)備筆墨。 大朱和老馬解下吊著的丁霸,合力把人抬到刑臺上,潑了幾碗水,好教他清醒些。 丁霸確實被打的不輕,全身上下沒一塊好rou。李纖凝往他身旁一站,居高臨下問,“還記得我嗎?” “賤人,悔不當(dāng)初直接擰斷你的脖子,好叫你有機(jī)會暗算大爺!” 李纖凝對他這份精氣神十分贊賞,“很好,很清醒?!边呎f邊走到刑具旁,看著眼花繚亂的刑具問,“你喜歡斧頭還是錘子?” “我喜歡扯斷你的胳膊腿,再把你大卸八塊,扔到山上喂狼,不光你,還有你的父母兄弟,我要他們個個不得好死!” “斧子吧?!崩罾w凝揀起一把約四十斤重的斧頭在手上掂了掂,覺得很趁手,“不過我聞不得血腥味,還是錘子吧?!闭局肓艘粫海斑€是斧頭吧,斧頭痛快?!?/br> 李纖凝拎著斧頭走回來,斧頭與地面摩擦出刺耳的聲音。原本不斷叫罵的丁霸聽到這聲音竟然出奇的安靜下來,隨著摩擦聲漸近,他的臉上頭一次流露恐懼的表情,“你要干什么?” “你不喜歡自己身體的哪個部位?” 李纖凝走到刑臺前觀摩丁霸的身體。 “臂還是腿?或者細(xì)分一下,左臂還是右臂,左腿還是右腿?” 丁霸不明白那個唯唯諾諾的女人幾時變得這樣可怕。他的瞳孔里寫滿了驚恐,呼吸漸漸變得濁重。 大朱和老馬也害怕極了,眼前的小姐似乎和他們平時看到的小姐不太一樣。她平靜到?jīng)]有一絲波動的語氣使人毛骨悚然。 兩人光顧著害怕,連李纖凝的話也沒聽見,直到李纖凝提高聲音重復(fù)了一遍,他二人方慌不迭地架起丁霸的胳膊,防止他亂動。 “還是右腿吧,砍起來方便?!崩罾w凝此時此刻看起來像無情的閻羅。 丁霸的驚恐達(dá)到頂峰,“等一下——” 李纖凝沒等他說完,揮起斧頭劈下,正中膝蓋骨,入骨極深。丁霸的哀嚎聲幾欲掀翻屋頂,震得瓦礫顫顫。大朱老馬兩個使出吃奶的力氣方才固定住他,沒教他掙脫。 斧頭嵌進(jìn)骨頭,李纖凝花了點時間取出來,趁此間隙,叮囑丁霸,“大夫在外面候著,隨時可以進(jìn)來醫(yī)治,只要你開口?!?/br> 丁霸脖子上血管暴起,緊咬牙關(guān)不放。 第二斧落下。 一斧接一斧。 李纖凝準(zhǔn)頭極差,很少砍中同一個位置。七八斧頭下去,丁霸的腿幾乎成爛rou一坨,創(chuàng)口參差不齊,極深極怖,骨頭碎在rou里,腥紅里裹著慘白,駭人眼目。丁霸被巨痛接連攻擊,身上汗出如漿,瞳孔放大,伴隨著陣陣哀嚎,精神已逼至極限。 “曹騰……” “什么?” “他叫曹騰……” 李纖凝移近香爐,洶涌的香霧滲入周身毛孔,精神亢奮已極,想昏死亦是不能。 丁霸知道這些不夠,從頭至尾講述他與曹騰的淵源。他原是山西定襄縣人氏,元和九年,家中遭遇變故,只身前來長安投奔表親曹騰。曹騰安頓他住下,見他每日好酒好rou,心中起疑,逼問之下丁霸吐露實情,原來經(jīng)過小合山地界時,他見財起意,砍翻了兩個路人,截獲了財物。曹騰是公門中人,丁霸做好被拉去殺頭的準(zhǔn)備,只求曹騰晚些告發(fā),叫他把銀子花光,也不枉搶了這一回。誰知曹騰打量他人高馬大,膘肥體壯,動起了歪心思,不僅沒告發(fā)他,甚至伙同他一起劫掠,十?dāng)?shù)年間,為害不淺。 曹騰心思縝密,害怕事情敗露,牽連到他,這么多年也沒給丁霸落戶,是以丁霸一直是個浮戶。曹騰叮囑丁霸在外面謹(jǐn)言慎行,切不可露了形跡。作案時只選單身路人,不留活口,這樣即使尸骨被發(fā)現(xiàn)外人也只當(dāng)其迷路,困餓至死,不會往殺人劫財上想。 得益于曹騰的謹(jǐn)慎,他們劫掠多年,殺人無數(shù),一直沒被發(fā)現(xiàn),直到白骨案事發(fā)。丁霸擔(dān)心敗露,嚷嚷著洗手不干,要回老家。曹騰痛斥他沒出息,叫他穩(wěn)住,還說查不到他們身上來。果然,不出幾日就出了個替罪羊。 案子稀里糊涂了結(jié),他們安分了一年,一年后待人們忘卻此事,他們故態(tài)復(fù)萌。小合山上又不知多了多少具白骨。這次翻案,遠(yuǎn)在他們預(yù)料之外,曹騰出于一貫的謹(jǐn)慎,千叮嚀萬囑咐叫他最近切勿行動。 丁霸在小合山腳下有間茅屋,他平時偽裝成獵戶,觀察過往路人。那天他看到李纖凝一行人,被李纖凝身上的金翠寶貝吸引,鬼使神差尾隨在他們后面。他知道曹騰的規(guī)矩,不留活口,做不到就不能動手??墒呛髞砝罾w凝居然脫離了隊伍,還迷了路,簡直是天賜良機(jī)。這時候不動手豈不是推開了上天拱手相送的富貴?他斷不會做辜負(fù)上蒼美意的傻事。事成之后,把人埋了,神不知鬼不覺,連曹騰也要佩服他的機(jī)智果敢。 假如一切不是圈套。 …… 丁霸交待完這一切,體力和精神都透支到了極限。 “早說不就沒事了,好好的一條腿。”李纖凝深表惋惜,“骨頭碎了,只剩下一層皮rou相連,腿保不住了,大夫未必有我利落,你且忍住了?!?/br> 李纖凝最后一斧相當(dāng)干脆,僅剩的連接也斬斷。丁霸力竭昏死。 李纖凝扔開斧頭,詢問陳敬元丁霸的供詞可曾錄下,得到肯定答復(fù)后吩咐他拿到仇璋處立成文案,再到縣令處蓋章。說她立等著要,不可誤了。 陳敬元出去,解小菲帶著大夫進(jìn)來給丁霸止血。 空氣里腥氣彌漫,李纖凝一刻不愿多呆,又似乎忘了什么事,站著想了一會兒,笑瞇瞇吩咐老馬大朱,“不管你們用什么法子遮掩,今天的事不準(zhǔn)給縣令縣丞知道。我可不想挨罵哦?!?/br> 老馬大朱早駭?shù)猛溶浗盥?,聞言點頭如搗蒜。 出來時撞上韓杞,少年眸子漆黑,濃墨一般望不到底。大抵是目睹了刑房一幕,眸底反射著恐懼與厭惡的光。 李纖凝走到他面前,似欲說什么,嘴巴才張開,早晨吃進(jìn)去的食物跟著涌出來,吐了韓杞一身污穢。 李纖凝回內(nèi)宅整理好儀容回來,公文也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由陳敬元親自呈給她。李纖凝粗看一遍,問:“仇縣丞看到供詞可有說什么?” “仇縣丞看過供詞,問‘這么快招了?’?!?/br> “你怎么回的?” “屬下回‘是’?!?/br> 李纖凝露出嘉許的笑容。 陳敬元同解小菲一樣,是她的心腹。同解小菲不一樣,陳敬元惜墨如金,沉穩(wěn)可靠。李纖凝尤其欣賞他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