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曹騰,竟是他?” “魏縣丞知道此人?” 魏斯年點點頭,“他是吏房的文書,刀筆吏,為人謙和儒雅,在衙中人緣頗佳,想不到背后竟做出這種勾當,當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br> “眼下拿人要緊,魏縣丞休顧著感慨?!?/br> “李小姐提醒的是,我們這便出發(fā)?!闭f到此節(jié),魏斯年露出幾分窘色,“說來懺愧,李小姐可否多帶幾個衙役,以備不時之需。” 魏斯年得罪了韋從安,被韋從安暗地里架空,衙里的差役他半個調遣不動。李纖凝縱有公文在手,只怕韋從安未必配合。 李纖凝深諳其處境,選派幾個精銳衙役帶去。 韋縣令如所料那般不配合。 “萬年縣的威風當真不小,先是誣本官斷錯了案,招呼不打一聲移交大理寺,這會兒又說什么真兇在我衙里,趕明兒是不是還要說我是白骨案的幕后主使,他李含章是什么東西,也敢欺負到我頭上!” 韋縣令氣洶洶把公文擲回李纖凝腳下。 魏斯年見韋縣令罵的難聽,試圖緩和殿上氣氛,不料才說了一句話,韋縣令指著他鼻子罵起來,“吃里扒外的叛徒,吃著長安縣的俸祿,當著萬年縣的差,你當我看不出你的算計,想把我拉下馬取而代之,魏斯年你想得美!縱算我不做這個長安縣令也輪不著你,你等著瞧吧,待塵埃落定,看我韋家怎么與你秋后算賬!” 韋縣令這一頓罵是徹底和魏斯年撕破臉了,以后魏斯年再難在長安縣立足,本衙官吏不禁同情地看向他。魏斯年默默靜立,飽經(jīng)滄桑的臉上隱隱泛白,沒有過多表情。 “韋縣令?!崩罾w凝撿起公文,語調不疾不徐,“韋縣令不信,何不叫來曹騰對質?!?/br> “你是什么東西,憑什么命令本縣令?” “小人只是萬年縣一小小衙役,說這話并非命令大人,只是希望事情及早解決。小人奉上命,不帶走曹騰絕不離開。希望大人好好考慮小人的提議。” “絕不離開?”韋縣令“嗤”地冷笑一聲,“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個絕不離開,來人啊,給我打,狠狠地打!” 兩班衙役正要動手,萬年縣衙役個個劍拔弩張,腰刀半出鞘護在李纖凝身側。魏斯年攔在李纖凝和本衙衙役中間,“萬萬不可,一旦交起手來,有傷兩縣和氣。韋縣令也不好向上面交待。” 韋縣令猛砸驚堂木,“把當中那衙役給我拖出來打,他萬年縣的人膽敢阻攔,一律按擾亂公堂論處,打死勿論!” 此言一出,堂上登時亂作一團,眼看一場械斗無法避免,忽聞一聲厲喝,“都給我住手!” 兩縣衙役聞這聲威嚇不自覺停手。李纖凝無需回頭也知來者是誰,嘴角微微上揚。眾人讓開一條道,仇璋走上前來,經(jīng)過李纖凝身旁,瞥了她一眼,暗含惱意。 李纖凝以衙役的身份如何壓得住韋從安,仇璋還坐在廨宇里等她來請,不料她已經(jīng)帶人走了。他還生著她的氣,她自是不愿這個時候送到他面前給他拿捏,反正求與不求他都會來,她何必費那個事。事后給他賠罪就是了。 仇璋應付這種場面得心應手,與韋縣令見過禮,不提堂上發(fā)生的事,只是陳述利弊,說了長長一篇話,中心思想不外乎斷錯案子實屬常見,但是知錯不改,枉縱真兇就是極大的罪過了。他句句不實指,卻又句句戳在韋縣令心頭,激不起韋縣令半分攻擊的念頭,反而使其陷入深思。 “韋縣令?”仇璋見韋縣令思索的有點久,出言提醒。 韋縣令難得和悅起來,“仇縣丞說的在理,來人,把曹騰叫來?!?/br> “不用了,這小子正打算逃,被我捉個正著?!?/br> 李纖凝料到和韋縣令必有拉鋸,叫解小菲盯住吏房,防止曹騰聞風而逃。 “什么?!”韋縣令叫起來。 “縣令明鑒,我不是逃,只是出去一趟,就被萬年縣的衙役扣住?!?/br> 韋縣令松一口氣,“原來是這樣,限制我衙官員進出,你萬年縣的人管得未免太寬?!?/br> “謹慎點是好事,萬一真跑了,誰也擔待不起?!背痂耙徽Z帶過,接著羅列了曹騰的罪狀,問他可認。 曹騰當然不認。 仇璋順理成章提出請來他的父母妻子對質,并搜查其住處。 曹騰面露慌色,請求韋縣令為他做主。韋縣令早煩了,肚子餓的咕咕叫,只想早點結束回后堂用飯,“不就是搜查住處,叫他們搜去,搜不出來看他們還有何話說?!?/br> 曹騰見阻攔不下,只得同意。 韋縣令當即點派人手。誰知曹騰突然疾步上前,“大人,我還有一樁事,需私下稟明。” 兩旁皆是自己人,誰也沒防他,由他信步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用匕首抵住了韋縣令的咽喉。 “都不準動,誰動我立馬宰了他!” 第16章 上弦月篇(十六)密林追兇(上) 秋日的黃昏來去匆匆,前一刻太陽還晴朗朗高掛山頭,周邊流蕩徘徊著淡藍櫻粉兩色云絲,下一刻太陽沒過山頭,殘照燒紅了半個西天,再一不留神,暮色降臨,天地陡地暗了。 視野里起了霧,樹影、群山朦朧成起伏跌宕的線條,待那霧氣隨風飄散,李纖凝方才轉過神兒,那絕非什么霧氣,而是馬鼻中噴薄的白汽。 半個時辰前,曹騰劫持了韋縣令,堂上一度陷入驚慌。曹騰手握“免死金牌”,囂張的吩咐衙役驅散廄中馬匹,只準留一匹。韋縣令惜命得緊,連聲催促衙役照辦。最終,曹騰挾持著韋縣令坐上僅剩的一匹馬往城西逃竄。 變起倉促,曹騰哪能顧慮周全,遺忘了萬年縣眾人的坐騎。在他上馬逃離后,李纖凝仇璋立即率人追趕。眼看距離越拉越近,李纖凝高聲道:“誰馬上有弓箭?” “這里有!”解小菲扔過來一把。 弓箭飛來,仇璋抬手截入懷中,“你準頭差,我來?!?/br> 仇璋捻起一枚羽箭,搭在弓上,馬上拉開架勢,只聽“嗖”的一聲,羽箭曳著白光飛出。曹騰察覺身后破空之聲,連忙矮過身形,前頭的韋縣令也一徑叫他按趴在馬背上。 羽箭擦著發(fā)冠飛過,嵌入前方泥地。仇璋一箭不成,緊追第二箭。伴隨著流矢,一個圓滾滾的什物從馬背上滾了下來,天色昏暗,仇璋定睛細看方認出那是韋縣令。估摸著曹騰嫌他癡肥拖慢腳力給扔了下來。不能丟下不管,吩咐后面衙役撿他。 第二箭射在了馬屁股上,前方傳來馬兒嘶鳴。曹騰費了一番力氣使其鎮(zhèn)定,這一耽擱,雙方距離又拉近了。 暮色蒼茫,眼簾里的人和馬僅剩個輪廓,仇璋照著輪廓射出一箭,誰知曹騰突然調轉馬頭,下了官道。 “他奔著小合山去了,該死!” 李纖凝低罵一聲,策馬緊追。 夜色濃稠如墨,向四周暈染開。僅憑目力,已是寸步難行。仇璋吩咐眾人放緩馬速,自己和李纖凝也停了下來。 曹騰常年在小合山劫掠,對小合山地形了若指掌,事關生死,黑燈瞎火也敢往里闖。其他人等就不一樣了,沒道理為此拼上性命。林中山風激蕩,隱隱獸嘯梟鳴之聲,聽得眾衙役個個聳肩縮脖。 “今天怎么沒有月亮?”人群中有人嘀咕。 “月末了,月亮后半夜才出來?!?/br> “寅時。”李纖凝給出精確的月出時辰。 “啊?那不是五更天了,天都快亮了,它出不出來還有什么用?!?/br> “小姐,咱們怎么辦?”解小菲循著李纖凝的聲音驅馬上前。 李纖凝心罵解小菲沒眼力勁兒,仇璋在這里怎么問她呀。抿緊嘴巴沒吭聲。解小菲尋思過味兒,轉問仇璋,“仇縣丞怎么辦?” “問你家小姐,問我作甚?!?/br> 果然不樂意了。 李纖凝語氣和軟,“仇縣丞在場,理當仇縣丞做主?!?/br> 仇璋胯下的白馬煩躁地揚了揚尾巴,落下一團馬糞。糞味在空氣里擴散,沒有人敢退避。大家都在等著仇璋發(fā)號施令。 “咱們出來的急,不曾攜帶火把,遭此境況,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不妨等一等魏縣丞,他興許會帶火把過來?!?/br> “只怕出不得城門,這個時辰早宵禁了?!苯庑》乒緡?。 “不管怎樣,先等等再說。” 仇璋命令衙役折樹枝生篝火,一來有個亮,二來給魏斯年引路,否則誰知道他們在這里。 遍地枯葉,充當引柴極是便利,篝火很快生起來,借著火光衙役又尋了些樹枝,把火攏得旺旺的,火焰引得高高的。 到底是晚秋了,涼意侵骨,饒是血氣方剛的漢子也挨不住這股寒意,紛紛聚攏到火堆跟前烤火。 李纖凝安坐馬背,目光緊盯著官道,第一個發(fā)現(xiàn)官道上的火光,十幾簇明黃色的火焰,似一蓬蓬鬼火漂浮蕩漾,彼此間忽遠忽近。 衙役們也發(fā)現(xiàn)了,起身高呼。相距甚遠,呼聲意義不大,起作用的還得是篝火,黑咕隆咚的夜里,十分矚目。 “鬼火”飄飄蕩蕩,下了官道,往他們所在的位置移動。 近前辨認,果是魏斯年。魏斯年下了馬,一面解釋說:“籌借馬匹和出城耽誤了些功夫,仇縣丞李小姐等急了吧,怎么到了這里,莫非曹騰——” 未等魏斯年話說完,韋縣令喘著粗氣走上來,“曹騰那個王八蛋在哪里,等抓到了,看本官不把他碎尸萬段!” 方才他被曹騰丟下,仇璋吩咐衙役送他回去,半路上偶遇了魏斯年一行,大約是咽不下這口氣,跟著折返。落馬時碰傷的額頭經(jīng)過簡單包扎,血止住了,疼意和所遭受的屈辱一時半會兒難消,語氣尤其激憤。 仇璋道:“他進山了,魏縣丞可帶了多余火把,有了火把我們也好盡快搜山?!?/br> “帶了帶了。”忙命手下衙役分發(fā)給萬年縣眾人。 扎有杉木皮和桐油紙的櫸木,浸透了油脂,遇火即燃,風吹不滅。眾人點亮火把。按照魏斯年和仇璋的安排兩個一組,進山搜索。 人員安排妥當,魏斯年回頭一看,韋縣令還在原地杵著,神色訕訕,魏斯年給他搭了個臺階,“韋縣令墜馬受傷,不宜勞動,不若在此坐鎮(zhèn)?” “還用你說,你們都進山了,萬一曹騰那小子打個回身溜回來,豈不糟糕?以防不測,留下兩個衙役和本縣一起守著。” 這么多馬匹在這里,確實需要看守,魏斯年命兩個衙役留下照顧。 夜色下的紅楓林又較白日里不同,寒風陣陣,楓枝擺蕩,各色鳥獸全出來活動,怪嘯異響不絕于耳。 火把僅能照亮一定范圍,篩下來的影子卻是巨大無比,一半印在腳下,一半消失在前方黑暗里,仿佛叫什么猛獸給吞噬了。 李纖凝往上舉了舉火把,火光照亮前方仇璋的背影,李纖凝主動偎過去,“我們一起走吧。” 仇璋沒搭理她,獨自向黑暗邁進。 李纖凝踟躕的當兒,解小菲韓杞走了上來。 “小姐,你和我們一起走吧?!苯庑》仆示Я粒鄣變纱匦』鹈缗钆顭?,誠意邀請她。 韓杞雙手抱臂,臉轉去一頭,似乎很不愿意看見李纖凝。 李纖凝把兩人神色盡收眼底,冷冷一笑,“算了,免得討人厭?!迸e著火把獨自揀一條路徑去了。 解小菲回頭埋怨韓杞,“都怪你,總給她擺臉色看,你干嘛非跟她過不去?” “我沒給她擺臉色,我生來就這副表情。不過我確實討厭她就是了。” “為什么?小姐她哪里討厭了?” “你不覺得她很可怕嗎?” “可怕?胡說八道,我們小姐最可愛了,哪里可怕!”突然想到什么,“哦,你是指她刑訊犯人?那是對犯人,小姐對自己人好得很,老馬大朱也刑訊犯人,沒見你討厭他們。” “不一樣。她給人一種……” “有什么不一樣,”解小菲打斷韓杞,“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討厭她是因為她是咱們縣令的女兒,你恨自己不是他的親兒子!” 韓杞臉色大變,“你說什么?” “你不用瞞我,我都知道了,你和縣令的關系。咱們縣令夫人多兇啊,縣令居然敢養(yǎng)外室,連外室的一雙兒女也一起養(yǎng),真是稀罕事兒,話說回來,咱們縣令待你不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