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葫蘆
“哎,您好好挑,全是新做的,熬的糖都是好糖,我經常在這邊賣,水果里頭不新鮮您下回找我,我給您換,您放一百個心!” 剛走個領著孫子遛彎兒的老太太,又過來幾個逛街的年輕姑娘,挽著手,扎著最近時髦的發(fā)卡。 “糖葫蘆呦,新蘸的,各種水果都有,又酥又脆,又酸又甜……” 果然把那幾個小姑娘吸引過來,姚盈盈趕緊把那幾串放到顯眼處展示出來,貴一點就這種小年輕舍得買。 “你看這葡萄真不錯哎,又大又圓,除了海棠果還有草莓的!” “這是什么?” 其中一個戴著毛茸茸手套的meimei指著一串綠色像孔雀翎子的問道。 “這個叫獼猴桃,酸甜酸甜的,可好吃了就是價格……” 這種水果很貴的,姚盈盈不敢多做,只周日這天才敢穿幾串。 謝天謝地,這幾串今天都賣出去了。 從工廠辭職之后姚盈盈就尋思做點什么好,政策放開后,街邊集市有不少買賣小商品的,但是都需要本錢,還要找貨源,姚盈盈怕自己把錢都賠掉,便想著從小本生意開始,于是就打算賣糖葫蘆,正好她有自行車,只要再綁一個稻草把子就行了,放到自行車前頭,把糖葫蘆插在上頭,大街小巷的串、吆喝。 正好大雜院里有個賣水果的大嫂,她男人前些年被斗死了,留她和一個小閨女,可能因為聽說姚盈盈也死了男人,便對姚盈盈格外照顧,每回新拿了水果都叫姚盈盈來選,價格便宜不說,水果品質也是一頂一的好,而且有些水果姚盈盈怕做出來賣不出去只選很少幾個她也不生氣。 姚盈盈也知感恩,那大嫂忙時候她經常幫忙照看那個小閨女。 冬天冷,糖衣裹的薄薄一層就行,要夏天得厚厚一層,一口咬下去又粘牙又齁人,所以等天暖和了就不能賣糖葫蘆了,得做點別的,姚盈盈琢磨著到時候賣涼粉,她做的涼粉外表好看,口感筋道,到時候再置換個三輪車,正好。 這種小本生意賺不了大錢,但是能糊口,尤其是姚盈盈認真,挑的果兒好,串的糖葫蘆漂亮,糖熬的清亮,人也干干凈凈的,看著就利索。 大街小巷的串著叫賣,聲音敞亮又好聽,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戴著紅帽子,大圍巾,露出一雙好看的眼睛,說話也笑瞇瞇的,真喜慶。 她還用短簽串些可愛的,用草莓尖當帽子,一小截香蕉當臉,黑芝麻當眼睛鼻子,做成雪人,用小橘子做小狗,把山楂切開當帽子做財神爺,把橙子切開做大眼怪…… 特意扎的矮點,小孩正好能看到的位置,一般小孩看見了就會鬧著要一串,雖然漂亮新奇,但這種用料少,所以姚盈盈定的價位也不高,大多數家長都會同意,還有些小孩會特意拉著家長每天過來買不同的小動物。 剩下些不好看的邊角料姚盈盈也會串起來,便宜賣,想嘗鮮的大人有時候也會買上一串。 “拿好嘍,小meimei再見?!?/br> 姚盈盈裝好遞給面前的小朋友,這個小孩前幾天過來買糖葫蘆,拿到手剛走兩步就掉地上了,當場便嚎啕大哭,姚盈盈就送了她一串,現在已經成為忠實的糖葫蘆迷。 姚盈盈跺了跺腳,哈了哈氣,今天倒沒風,但是冷,干冷干冷的,不過北方冬天就是這樣的,姚盈盈發(fā)現人是有很強的適應能力的,她已經能適應這種天氣了,哈了哈氣暖暖手,兩只手套間她縫了條繩掛在脖子上,因為有只手給人取糖葫蘆裝袋時不能戴手套,總是丟。 她把自己圍裹得嚴嚴實實的,像個雪球,唯一露出的眼睛睫毛上掛著白色的霜,眨起來忽閃忽閃的。冬天雖然很冷,但其實也沒有那么討厭,有一次路面結冰她摔了一跤,但因為穿的厚所以一點也不疼,就是那些糖葫蘆全都沾了土不能要了,她現在想起來還心疼。 不過冬天也有不好的地方,夏天時候她可以燒水放盆里擦擦洗澡,但是冬天就不行了,太冷,早上起來臉盆里的水都能凍成冰坨坨,只能去大澡堂洗澡。 總是去的話很浪費錢。 把最后幾串品相相對不好的便宜賣掉,姚盈盈心滿意足地往家的方向推著車子,不知從哪飄來好香的油炸糕味道,在冰涼的空氣中跳躍著鉆進鼻腔,姚盈盈把圍巾往下拽,心滿意足的用力嗅了嗅,好香好香! 等她轉過一個彎,果然。 “我?guī)湍?,我?guī)湍阃?!?/br> 楊春水手忙腳亂地接過姚盈盈的自行車,把剛買的油炸糕塞到姚盈盈手里。他穿著一件黑色的皮大衣,這樣冷的天,也沒帶什么帽子圍巾,把本就白凈的臉凍得泛紅,尤其是耳朵,看起來發(fā)紫,姚盈盈想到以前曾經有人嚇唬她,說北方的冬天能把人耳朵凍掉。 “這么冷的天,你怎么只穿這點?” “不冷,不冷……” 楊春水一邊瑟縮一邊笑著,話都說不連貫,姚盈盈把自己的耳包扯下來遞給楊春水。 姚盈盈的耳包是白粉色的,毛茸茸的,她每次出門前都會把耳包烤得暖暖的,這樣一路都不冷。 楊春水帶上就很好笑,他的頭發(fā)本就毛茸茸卷卷的,再加上毛茸茸的耳包,很像姚盈盈在書上看到的那種小小狗。 姚盈盈覺得很好笑,忍不住笑出聲,楊春水不知道姚盈盈在笑什么,但也跟著笑,黑亮的眼珠里像是有什么東西要溢出來一樣。 北方冬日天黑得很快,沒人會在外面瞎溜達,都在暖屋里窩著,于是街道上很安靜,除了偶爾匆匆趕路回家的行人,只有他們兩人。 還有安靜的路燈。 今晚的月亮很大,掛在光禿禿的樹梢,郁藍的天空中繁星連成海洋,皎潔的月光灑在地上白晃晃一片。 映著地上的兩條影子。 “哎,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在這里賣呀?” 姚盈盈偏過頭好奇地問楊春水。 他等的時間久,手很僵硬,握著自行車車把時就格外小心。 “我先去那邊的菜場,后來又去那個公園,你都不在,我就猜你在這?!?/br> 楊春水說到這還有點不好意思,他只能用這種不太聰明的辦法排除。 “笨蛋……” 姚盈盈小聲嘟囔,楊春水確實是這樣子的。之前她剛賣糖葫蘆時候生意不咋好,一是她不好意思叫賣,二是幾乎每個地方都有固定做生意的,她去會被別人驅趕,尤其看她年紀不大,說話也不客氣,就只能不停換地方。 但那時候總遇到幾個小孩,說是替老師過來采購的,不講價,給錢特別利索,還特別大手筆,一買就能買一半,她當時特別開心,這么好的事情讓她遇到,簡直太幸運了。 直到有一天一個小孩偷偷跟她說! 能不能賣點別的好吃的,瓜子零食小人書,春水哥哥每次讓買這么多糖葫蘆,他們都長蟲牙了。 姚盈盈這才知道! “這個給你?!?/br> 楊春水從大衣里掏出什么東西遞過來。 “這是什么?” 姚盈盈接過來,想到上次楊春水給她的好苦好難喝的咖啡,謹慎地問道。 “這個,這個不是上次那個……” 楊春水有些著急地解釋道。 上次有同事去國外出差,帶回來些新奇的咖啡,他搶了一罐迫不及待送給姚盈盈,她最喜歡新鮮東西,哪知道沖了一杯一點也不好喝,姚盈盈又不喜歡浪費,便硬著頭皮喝掉了。 害得她睜著眼睛直到天亮! 是一小罐擦手霜,包裝很精美,姚盈盈小心擰開,湊近聞了聞,淡淡的茉莉香。 “謝謝你?!?/br> 姚盈盈也不扭捏,仰頭對著楊春水笑。 楊春水深吸了一口氣,他從未有過這樣的勇氣,隔著厚厚的手套,他輕輕握起姚盈盈的手。 世界變得如此靜,楊春水好像聽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很小的姚盈盈貼在他耳邊學他結結巴巴講話的樣子,他甚至不敢呼吸。 路燈在楊春水身后靜悄悄地亮著,給他卷卷的頭發(fā)鍍上了一層溫柔的光輝,他的眼睛是如此的溫柔,像一片沉靜的湖泊,能夠容納這世間所有的委屈。 姚盈盈的眼淚掉了下來。 “可是我是個倒霉蛋,靠近我的人都會變成倒霉蛋……” 涌動在姚盈盈眼底的委屈像是一場大雨,下了整整一年,她想到死掉的宋秋槐、惡劣的閆最、被卷入的他人感情紛爭、車間里冰冷的水、洗不完的玻璃罐、惡意的排班、斷掉的桌子腿、陰冷的房間、被驅逐被針對…… 晶瑩的淚珠一滴接著一滴從姚盈盈的臉上往下掉,為了方便她早剪了短發(fā),幾縷發(fā)絲被眼淚沾濕,卷翹的睫毛像被雨打濕的蝴蝶翅膀,落下了垂影。 楊春水覺得自己從沒有這樣難過過,她吃了好多苦,她的手上甚至生了凍瘡,她被人欺負…… 幾年前文革結束,楊春水調到第一機械廠時,他第一時間回去大窯村想告訴姚盈盈這個消息,但那時姚盈盈嫁給了宋秋槐,他以為這輩子都和姚盈盈沒緣了,他也曾幻想過他們兩人因為什么分道揚鑣,他乘虛而入。 但不承想真有這一天時會是這樣,他情愿姚盈盈在他見不到的某個角落幸福快樂,也不愿這些事情發(fā)生在她身上。 “你不要哭,不要哭,我有很多幸運,我把我的幸運全部都給你……盈盈你知道的,我從來不在乎這些……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喜歡你了,能和你在一起一直是我遙不可及的夢……我有很多很多錢,全都給你,我現在是廠里的高級工程師,我還能接一些私活,一個月工資有將近四百塊……” 楊春水幾近哽咽著語無倫次的重復說這些顛三倒四的話,這世上有太多人權衡利弊選擇某個合適的人共度余生,而不是和愛著的人長相廝守,愛情從來不會是慢慢產生的,而是某一眼、某一瞬,只那么驚心動魄的一眼,只那么電光石火的一瞬間。 但如果他是姚盈盈權衡利弊的選擇那也沒關系,愛情本就是不公平的,和那些人相比,他本就是一個無聊、無趣的人。 如果不是姚盈盈,他已經做好獨身一生的準備。 楊春水推著姚盈盈的自行車穿過大雜院門前腥臭的暗河、逼仄的小道,緊緊握住姚盈盈的手。 周遭忽然變得暗了,月亮陷入了氤氳的云霧中,在這狹隘的角落里,照不到城市絢爛的燈光,聽不到紅塵閃爍的嘈雜。 “矮一點,我有秘密想告訴你?!?/br> 楊春水深深低下了頭,姚盈盈撩起他蓬松雜亂的頭發(fā),在額頭上印了一個冰涼的吻。 【宋秋槐,你也會祝福我的吧?】 姚盈盈想了想又劃掉。 【宋秋槐,希望你能祝福我。】 不要怨我,我是個很笨的、不太能吃苦的人。 姚盈盈把日記本合上壓在枕頭底下,拉了燈,陷入無盡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