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jié)
關于坊間傳的沸沸揚揚的宮妃浴人奶,群臣進諫要求皇帝徹查一事,常山王早有耳聞。當時正在和王妃賞花的他笑言道:“戚貴妃這劫不好渡,搞不好還得咱們給她擦屁股。” 王妃冷笑道:“戚家女兒空有美貌,腦袋空空如也。這是她第幾次惹亂子了?沒個安分時候,這次的事萬一鬧大,索性棄了她。咱們送進宮的孫昭儀這陣子把皇帝籠絡得心甜意洽,借得上力了,沒必要再指望她?!?/br> “我早有此打算?!?/br> 當下打定主意看戚貴妃的笑話,殊不知等來的是自己的笑話。 長安縣傳喚他過堂也不過是三日后的事。面對指控,常山王氣不打一處來,差點掀了縣衙?;实酆醚园矒幔骸笆钦娴募俨涣耍羌俚恼娌涣?,常山王稍安勿躁,且看魏縣令如何審問?!?/br> 因著關系重大,皇帝并刑部尚書大理寺卿悉數(shù)到場旁聽。 常山王暫壓怒火,且看他們能玩出什么花樣。然而越聽心越驚,尤其證人輪番出場,力證他是奶奴案的幕后主謀。戚貴妃更是梨花帶雨地在他面前裝腔作勢,氣得他恨不得當場掐斷她美麗的脖子。 更令他吃驚的是詹管事,他竟然上堂力證他與一個叫什么阿羅斯的胡僧有牽扯。 前年春筱被世子折磨致死,他竟然只扔給他一包金子了事,過后照常重用他,真當他是聽話的狗了。 常山王忍著怒氣聽完,終于明白過來,從頭到尾都是皇帝設下的局,為保全一個美麗無用的花瓶還真是煞費苦心,但他怎敢拿他開刀子?當即冷笑道:“空口無憑,叫本王如何信服,有本事拿證據(jù)來?” “常山王要證據(jù)嗎?”裴縝忽然走下來,手掌攤開,“常山王可識得此物?” 常山王向裴縝掌中看去:“鳳眼菩提?” “確切地說是產(chǎn)自婆羅的鳳眼菩提?!迸峥b道,“據(jù)我所知,滿長安城統(tǒng)共只有十六串,其中一串便在王爺手上。” 常山王稍一尋思想起來了:“我那串贈予了你哥哥,裴忘端。” “是嗎?不是贈予阿羅斯?” “你什么意思?”常山王勃然大怒。 “王爺息怒,我的意思是說此念珠乃是阿羅斯遺物?!?/br> “他的遺物和我有什么關系!” “阿羅斯一個毫不起眼的胡僧,哪里覓得鳳眼菩提,除非有人相贈。而王爺?shù)镍P眼菩提又恰好不見……” “我說了贈予了裴忘端,你何不傳喚他上堂?” 裴緒上堂,卻是一臉迷茫之色:“鳳眼菩提?王爺有贈送我?記不起來了……” 常山王氣的渾身發(fā)抖,拿手指著裴緒指著戚貴妃更指著皇帝:“你們聯(lián)合起來算計我!好哇,想不到我呼風喚雨了一輩子,落得今天這個下場,眾叛親離,哈哈哈,眾叛親離!” 醞釀了一天的雨水終于落下,雷聲隆隆,常山王歇斯底里的咆哮混雜期間,風雨如晦,電閃雷鳴,一霎亮起,一霎暗下。眾人圍觀著常山王的失態(tài),以靜默無聲代替所有。 針對常山王的處決很快下來,抄家沒產(chǎn),下放嶺南。因此事在坊間引起的非議過大,戚貴妃也被降為昭容,責城樓上脫簪謝罪。 然常山王豈甘心放過她,將她做過的惡事紛紛捅破,其中不乏謀害皇嗣的惡行?;实坶喼笈?,下令將其打入天牢。隨著戚貴妃下獄,戚氏一族跟著倒臺。 抄家當日,裴縝拽著裴緒急吼吼地去尋林畔兒,“快點啊,到底在哪?” 常山王在春明門外有處別苑,為安置林畔兒之所。裴縝不識,央裴緒帶路。裴緒被他催得滿頭大汗,“唉,你別急,走的我嗓子冒火。” “你倒是快些!” 裴緒恨死他了,好在別苑已遙遙在望,“前頭,門上雕水獸的那處院落便是?!?/br> 裴縝丟下裴緒跑去。 別苑的下人們得知消息,早早走得一空,院子地面上散落著許多瓷器碎片、箱篋之物,屋內(nèi)值錢的東西皆被瓜分干凈。 裴縝挨個屋子尋去,當推開西廂一間房門時,房間內(nèi)簾帳隨風飄動,帳下隱約可見人影。 “畔兒!” 裴縝激動地沖到床前,拉開帳子,然而帳子里躺著的僅僅是個老態(tài)龍鐘的嬤嬤,身體僵硬,業(yè)已死去多時。 裴縝感到頹喪。 “看來畔兒已經(jīng)不在這里了。”裴緒從后面上來,手搭在裴縝肩頭,“走吧,待會兒刑部的人過來抄家,碰見該不好解釋了?!?/br> 裴縝垂頭喪氣隨裴緒離開。尋不到林畔兒,他的心像無根的浮萍,沒著沒落。竟然跑去問常山王。常山王盯他半晌,問道:“你真的在乎她嗎?” “假如真的在乎又怎么舍得親手把她送上斷頭臺?” “不關你的事,告訴我她在哪里?” 常山王習慣性去摸手上的扳指,摸空了才驚覺扳指已經(jīng)不在了,再看裴縝的目光,不由覆了層涼意:“我淪落到今天這步田地,你在其中的功勞不淺罷?” “你一生害人,亦必懷有被人害的覺悟?!?/br> “有意思?!背I酵跄抗庵谐恋沓錾σ?,“忘端的弟弟,真有意思?!?/br> 裴縝迎上他的目光,絲毫不露怯意。 “我明日離京,從明德門走,欲知青青下落,叫裴忘端明日辰時到十里長亭來給我踐行。” “不行,堅決不能去?!迸峋w斷然拒絕,“聰明如你,難道看不出他的企圖?” “不管他有沒有企圖,你必須去,這是你欠我的?!?/br> “我又欠你什么了?” “送到京兆府的那封揭發(fā)信,你敢說不是出自你的手筆?”裴縝冷冷逼視著裴緒,“既然我是扳倒常山王計劃里不可或缺的一枚棋子,那么令我對他產(chǎn)生恨意就是啟動我這顆棋子的關鍵。事情業(yè)已過去,我也不愿用最陰暗的心思揣測你,還是說你想逼我跟你掰扯個明白?” 裴緒避開裴縝鋒利的目光,妥協(xié)道:“我知道了,我去?!?/br> 沈濁臨時被叫來給他們保駕護航。抱刀坐在亭子里,憂心忡忡道:“聽說常山王手底下殺手無數(shù),我一個人應付不應付得來?萬一不夠人家塞牙縫的豈不是白白搭了性命?” “樹倒猢猻散,他敗落至此,誰還替他賣命,剩下三五個心腹算好的了。” 沈濁哀嚎:“那也夠我一嗆啊。咱們就非得為他踐行不可嗎?” “你問他去。”裴緒向裴縝那邊努嘴。 裴縝眺望明德門方向,焦渴以盼,終于等到一隊車馬迤邐而來。常山王家產(chǎn)雖被抄沒,架不住王妃娘家富有,此一去,車馬轔轔,車轍軋出極深,足見輜重之豐。兩側(cè)扈從無數(shù)。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呀?!鄙驖岚l(fā)出艷羨的感慨。 及至十里長亭,常山王命隊伍先行,自驅(qū)一匹驪駒前來。 “畔兒在哪?”裴縝迫不及待地問。 常山王略過他,徑直走到裴緒面前。 “聞知王爺即將遠赴嶺南,特來為王爺踐行,粗備薄酒一杯,承望王爺不棄。”裴緒端起兩盅斟滿的玉液,其中一杯遞與常山王。 常山王接過,沒有立刻喝,目光掠過漫山遍野的紅杜鵑,似笑非笑道:“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忘端,你不愧是我一手栽培出來的?!?/br> “王爺過譽了?!?/br> 裴緒始終維持著恰到好處的謙遜。 沈濁環(huán)顧山林,周遭似潛伏殺氣,右手不覺按上刀柄。 裴縝心似火煎,沖上前來,“畔兒到底在哪?” “青青么,這不就來了?!背I酵踝旖锹冻鲆饬x不明的笑,還沒等裴縝讀懂那笑里的意思,常山王猛地將酒杯擲于地,身形一挫,滾下石階。 與此同時,路旁山林中數(shù)箭齊發(fā),鳴鏑嘯嘯,直奔裴家兄弟要害。沈濁一個鷂子翻身擋在裴縝面前,佩刀掄圓,刀光連成片,密不透風,羽箭撞上去,唰唰唰齊頭而斷。 一輪箭矢過后,林子里跳出幾個黑衣大漢,身法皆不俗,團團將三人圍定。沈濁護著二人且打且退,然始終沖不破包圍。 “王爺,這又是何必,我們死了對您也沒有好處。” 常山王無動于衷。 對方團團成勢,沈濁應付不來,漸漸左支右絀,眼看裴縝勢危,撥不出手應對,情急之下,背朝殺手,先解了裴縝之圍。 滿擬后背必遭攻陷,豈料安然無恙,回頭一瞧,殺手竟已倒地身亡,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須臾之間,圍剿他們的殺手盡皆暴斃。 沁脾花香被夏日暑氣蒸溽得異常濃郁,在場每一個人盡被香氣纏繞。 從遠山蒼翠中漸漸分離出的一抹青色晃到眼前,裴縝呼吸為之一屏,不待上前,常山王興奮地握住林畔兒的雙肩:“你終于出現(xiàn)了,青青,跟我走吧,我們?nèi)X南。你不是最喜歡吃橘子么,嶺南處處可見橘樹,我們在那里從新開始?!?/br> 林畔兒目光中沒有絲毫溫度,黑漆漆的瞳仁宛如深不見底的大海,倒映在瞳孔中的小小人影——常山王,反成了溺于海底的囚徒。 無視掉他的熱情,林畔兒冷若冰霜:“王爺,我是來找你報仇的?!?/br> “報仇?” “對,報仇?!甭曇羟逦V定,“殺父殺母之仇。” 十八年前,皇帝曾有意饒恕林述,條件是林述從此效忠于他。為了妻女能夠活命,林述愿意俯首稱臣。然而此時的常山王已然對林畔兒存了覬覦之心,萬萬不肯叫林述活命,遂假傳林述口信,稱他至死效忠太子,絕不更改。 恐懼滲入眼眸,常山此時終于領會裴緒那句人是依靠恨意活下去的真正意義,“不,你不能殺我,別忘了是我把你從死牢里拯救出來,撫養(yǎng)你長大,你就是這么報答我的嗎?”最后一句近乎是吼出來的。 一切都沒有用了,他親手締造的殺器,殺了許許多多人,甚至沾染過他嫡子的鮮血,今天也要來索他的命了。 劍光映著日光,璀然大作,常山王眼角那滴不知出于什么流出的眼淚甚至來不及流到嘴角,頭顱已離頸而起,于空中劃出優(yōu)美的弧線,繼而轟然砸向地面。 林畔兒還劍入鞘。 三丈之外,四目相對。裴縝喉間鯁了千言萬語,未等上前一訴衷腸,林畔兒唇際浮起一朵又凄美又釋然的微笑,繼而輕輕對他搖了搖頭。 解下常山王系在路邊的驪駒,林畔兒翻身上馬。 她明明知道,只消她開口,只消她輕輕喚一聲他的名字,天涯海角他都愿意隨她奔赴,然而她什么也沒有說。他的根在長安,留在長安大有作為,而她,已斬盡了與長安的牽絆。 眼看著林畔兒即將消失在眼前,裴縝情不自已欲奔出,裴緒抓住他手腕,死死按住。 膘肥體壯的西域驪駒載著林畔兒馳入官道。官道一片坦途,路旁雜花生樹,香氣浮動,似又都爭不過她身上的香。蜂兒纏,蝶兒繞,不是春意鬧勝似春意鬧。 天邊白云浮,人間歲月長。她揚鞭策馬,從此山河湖海,任情馳騁。 第82章 .番外·眼兒媚 魏若若算準了時間,專揀秦避經(jīng)過的時候撒手,看著那條水紅色的絹帕飄啊飄、蕩啊蕩,好巧不巧擦著秦避鼻尖掉落,還要故作姿態(tài)地發(fā)出一聲驚呼:“呀,我的帕子!” 噔噔噔跑下樓,來到秦避面前,帕子已被他自污水中拾起。昨夜一場春雨盛,白日里路上全是水洼子。 絹帕一端猶自瀝著污水,滴瀝滴瀝。秦避替魏若若惋惜:“好可惜,臟了?!?/br> “這是我最喜歡的一條帕子了,真討厭?!币е?,委屈巴巴,下一秒拿美眸睨秦避,嬌嗔作色,“都怪你,也不知替我抓住?!?/br> 秦避見她生氣,好不慌張:“你別急,這條街我熟得很,討盆水凈凈不是難事。” 果然討得水來凈漂一新。 帕子絹絲質(zhì)地,不需絞,抖抖水即可。春煦昭昭,魏若若捏起兩個角角蒙在臉兒上,涼沁沁,帕子吸足陽光,頃刻干爽柔軟,溜溜滑下。 魏若若接在手里,兀自拈在指間繞,“秦獄丞出來吃午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