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情情篇（二十二）絞殺

    裴緒已離開多時，裴縝獨坐窗下，燭火微微搖晃，映照他半張凄惶的臉。

    他不敢相信，他與林畔兒親密無間，對她的了解竟然還沒有自己的哥哥深。他頭一次知道，原來她是前朝大將軍林述之女。

    十八年前，太子暗弱，雖得一班老臣鼎力支持，在朝中的聲望卻遠不及穆王。兩方勢力各自為營，明爭暗斗。恰逢皇帝心痛病發(fā)作，猝然離世，穆王趁機發(fā)動宮變，斬太子于長樂門。后經(jīng)史書潤色，這段歷史演變成太子逼宮，穆王勤王護駕有功，然陛下氣怒交迸，猝死于太極宮。

    林述作為太子一黨，自是難逃抄家殺頭的下場。

    當時的林畔兒只有九歲，面對前來抄家抓人的官兵，凜然不懼，以一桿紅纓槍守在門口，百十名士兵，等閑近不得身。當時親眼目睹這一幕的常山王如窺至寶，過后竟干冒奇險，將其從死牢里偷換出來，留在身邊，培養(yǎng)成自己的心腹殺手。

    在這個過程中，林畔兒一步步淪為他的禁臠。一塊嚴禁他人染指的肥美羔羊rou。

    裴縝的心萬針攢刺般作痛。

    裴緒回到臥房，由大夫人服侍著脫下衣袍。

    “二叔那頭搞定了？”

    “嗯?！?/br>
    “二叔那樣一個守文持正之人，到時候真能派上用場？”

    “若擱平時，萬萬用不上，眼下非常時期，為了自己心愛的女人，甭說偽造證據(jù)，就是讓他殺人放火只怕他也會從善如流?！迸峋w成竹在胸。

    這幾年，常山王專權獨斷，狂妄自大，早已不是當年英明遠熾的模樣，且心胸愈發(fā)狹隘，但凡得罪他的朝臣總會莫名其妙地消失或死亡，弄得朝中人心惶惶，皇帝對其積怨久矣，礙于他的權勢，一直隱忍不發(fā)。

    裴緒雖依附于常山王，觀其行事，不是長久之兆。早有改換門庭的打算。一方面與房家結姻親，融入對方的勢力圈子，一方面使淑妃枕邊游說，明示裴氏一族永遠心向皇帝。

    皇帝果然接下這份忠心，散朝后偶爾邀他下棋。棋子錯落間聊些閑散家事，然而最近，皇帝的話題漸漸往朝堂上靠攏，隱隱約約表露出對常山王的不滿。

    裴緒便知時機到了。

    常山王為林畔兒的狀況憂心不已，和裴緒提及此事，裴緒直言他有“起死回生”之術，只需教他單獨與林畔兒見上一面。

    常山王道：“什么起死回生術，還得瞞著我施法？”

    “王爺若在場，青姑娘心存芥蒂，只恐收效不顯著?！?/br>
    常山王無奈同意。

    林畔兒向壁躺著，幾乎還維持著與前幾日如出一轍的姿勢。

    裴緒走進來，看到桌上飯菜一口未動，以調笑的口吻道：“還真打算把自己餓死呀？”

    來到床前，把她揪起來，才兩月而已，她已凋零得不成樣子，雙頰凹陷，眼下覆著濃重陰影，眼神空洞洞，像具沒有靈魂的木偶。

    “你和玄朗，還真是如出一轍地犟啊?！迸峋w輕輕嘆息。

    聽見“玄朗”兩個字，林畔兒眼珠微微轉動，裴緒見有反應了，趁熱打鐵道：“你不想問問玄朗怎么樣嗎？”

    林畔兒張開嘴巴，半晌發(fā)不出聲。

    裴緒知道她關心什么，直言相告：“玄朗他不好，差點死掉，全靠一股恨意支撐著活到今天。”

    林畔兒試了幾次，可以發(fā)聲了，卻是前所未有的嘶啞難聽，“他知道我還活著嗎？”

    “剛剛知道。”

    “叫他不要管我。自己好好活著。”

    “前提是你好好活著?！?/br>
    林畔兒沉默下來。

    “你必須好好活著，你還有大仇未報?！迸峋w將自己的大手覆在林畔兒的小手上，貼近她耳畔，呢喃數(shù)語。

    林畔兒眼睛驀然大睜，不可思議地看著裴緒。

    裴緒起身告辭：“好了，我也該走了，要努力加餐飯哦，畔兒?！?/br>
    推門之際，身后傳來她的囑托。羽毛般拂過耳際，令他微微動容。

    “大哥，照顧好玄朗。”

    “好?！?/br>
    他承諾。

    出來后，裴緒自信滿滿道：“王爺放心，她不會有事了?！?/br>
    “你跟她說了什么？”

    “王爺怕是不想聽?！?/br>
    “少跟我來這套?！?/br>
    “我跟她講了我那好弟弟與我的弟妹如膠似漆，耳鬢廝磨的事?！?/br>
    “房家女兒不是死了嗎？”

    “是死了，可是咱們青姑娘又不知道?！迸峋w嘴角攢起笑意，“得知心上人壓根不在乎她，轉頭和別的女人蜜里調油去了，她豈能咽下這口氣？有時候，人是依靠恨意活下去的?！?/br>
    “哼，她對那個小寺丞倒是上心。”

    裴緒無奈攤手，“您看，我就說您不愛聽。”

    “少抖機靈，倘若她還是不肯用飯，我唯你是問?！?/br>
    “是，若不成，王爺盡管責罰下官?！迸峋w身子微微俯低。嘴角卻抿著笑意。

    回府后，裴緒過來告訴裴縝他見過林畔兒的事。乍聞林畔兒的消息，裴縝有些許惶然，無限地期待她的消息，又害怕聞知她的消息。歸根結底，怕她過的不好。

    “她有沒有說什么？”

    “她叫你好好活著，不要管她的事?！?/br>
    “我怎么可能不管她！”裴縝情緒激動地攥緊拳頭，太陽xue因為血氣上涌而突突地跳動，“我絕無可能放任她留在常山王身邊，繼續(xù)著那種囚籠般的日子。”

    裴縝以為裴緒又會阻止他，反常的是沒有。只見他幽幽嘆一口氣，語聲跟著柔軟下來，“我正為此而來?！?/br>
    在裴縝詫異的目光中，裴緒拉開一把椅子坐下，將他的計劃娓娓道來。

    中伏仲夏，正是長安天氣最熱的時節(jié)，一條消息不脛而走，在長安各坊流傳開來。

    開始只是百姓之間茶余飯后的談資，漸漸演變到了物議沸騰的地步，因事關皇家清譽，諫議大夫、左拾遺、右補闋接連上疏，奏請皇帝徹查真相，若為假，追查源頭，懲治造謠之人，倘為真，不論涉及到誰，務必秉公執(zhí)法，嚴懲不貸！

    謠言源自長安縣經(jīng)辦的一樁案子，皇帝遂急招長安縣縣令入宮，問明經(jīng)過。

    魏縣令回稟道：“此案系婦人被拐案，由一人被拐牽扯出多人失蹤，失蹤者皆是剛剛生下孩子不久尚在哺乳的婦人。經(jīng)過下官的按圖索驥以及大理寺裴寺丞的襄助，很快查清這伙賊人的據(jù)點，乃是義寧坊一波斯胡寺的廢棄佛塔內(nèi)。之后順利解救出婦人三十一名，抓獲歹人若干名。然這伙歹人分工明確，無法拷問其主謀。唯一知道些什么的胡僧阿羅斯于牢中畏罪自殺，故此案至今懸而未決。主謀系何人，收集的奶水作何用途下官一概不知，更不知坊間為何造謠四起。唯獨辦案的過程中……”

    皇帝見魏縣令有未盡之言，忙命他如實道來。

    魏縣令躬身道：“唯獨辦案的過程中確曾遭到朝中勢力阻撓?！?/br>
    當下細細言明。

    皇帝聽完深思半晌。

    “剛剛你說得誰襄助來著？”

    “大理寺的裴寺丞，也即是銀青光祿大夫裴緒之弟，裴縝?！?/br>
    “朕想起來了，是淑妃的弟弟。常聽淑妃講她這個弟弟雖秉文弱之軀，倒是有一身剛正不阿的骨頭。也好，既然前頭是你們兩個辦的案子，眼下接著辦，不必有所顧慮。朕賜你們尚方寶劍一柄，掃除障礙，滌清鬼魅?！?/br>
    裴縝原不指望案子落自己手里，畢竟前路已經(jīng)鋪好，一切證據(jù)皆會在恰當時刻浮現(xiàn)，誰來辦都沒什么要緊，但落到自己手里，終究便利些。

    真相很快水落石出。一如傳言，那些采下來的奶水并未做他用，而是被運進皇宮，送進了戚貴妃的浴桶。

    幕后主謀，正是常山王。

    戚貴妃得知真相，于帝王跟前哭的梨花帶雨：“萬萬想不到是人奶，若知是人奶，拼了我這副皮囊不要，也斷不肯沐浴?！?/br>
    抽噎兩下，繼續(xù)：“還是兩年前的事，常山王對我說他新近得了十頭西域奶羊，產(chǎn)下的奶水有撫平皺紋、豐澤肌膚的功效，三不五時給我送來一壺，我用來凈手、沃面，肌膚確較往常水潤細膩許多，私下請常山王多多送來，又覺這樣私相授受不好，遂請他通過內(nèi)府局傳遞?！?/br>
    戚貴妃淚雨漣漣，每說幾句便要停下揩揩眼淚。

    “用過幾月，我再離不開這些‘羊奶’，想著用來沐浴豈不更好，詢問常山王能否多送來些，常山王爽快應允，半月一次地供著我用。豈料、豈料……”戚貴妃哀哀撲到皇帝懷中，“聽說還有嬰孩因此餓斃，這叫我有何顏面面對天下蒼生?！?/br>
    “好了好了。你又不知情?！被实圯p撫戚貴妃背脊。

    “回想起來，胸口一陣陣發(fā)堵，惡心得厲害。”作勢欲嘔，當然什么也吐不出來。

    但僅僅做做樣子對皇帝來說已經(jīng)夠了，因此并不吝惜字句安慰她。

    這當然不是全部真相。真相僅僅是內(nèi)府局的張?zhí)驗榕矢狡葙F妃，討她歡心，編造了一則人奶可令人返老還童的秘聞，戚貴妃信以為真，責成他辦妥此事，為此甚至將自己的情郎也牽扯進來。

    至于常山王，他和這件事的關系無非是幫戚貴妃一個小忙，幫她到縣衙里撈幾個小人物。他甚至都沒親自出面。

    卻并不妨礙他成為這樁轟動長安城的貴妃浴人奶案的幕后真兇。

    按照裴緒本意，欲把罪過全推常山王身上，將浴奶之人移花接木成王妃，裴縝否決了他的提議。

    在大理寺摸爬滾打多年，經(jīng)手案子不下百起的他最是明白，真假摻半的謊言最難戳破。且戚貴妃是柄好刀子，不借白不借。如此一來，就需要戚貴妃的傾力配合。

    這時就凸顯淑妃的重要性了。

    淑妃前去拜訪戚貴妃。

    戚貴妃近來頗為坊間流言困擾，尤其皇帝下令徹查奶奴案之后，她更是魂不守舍，動輒大發(fā)雷霆。

    對淑妃的造訪也顯得無心應對。交談中，淑妃有意透露從裴縝處獲悉了某些內(nèi)幕，戚貴妃果然上鉤，摒退宮人，主動詢問。得知案子似乎牽扯到常山王，一度十分迷惑。

    淑妃順勢點撥：“貴妃娘娘怎么可能干那等傷天害理之事，必是受了常山王蒙騙，對吧？”

    “蒙騙……”戚貴妃喃喃自語，腦子轉了好幾個彎才醒過神，“是了，一切都是常山王的主意，他騙我……騙我是羊奶來著?！?/br>
    “如此娘娘需趕緊跟他劃清界限，沒的叫他連累了你?！?/br>
    “劃清界限……對，劃清界限。”她慌神兒慌到只能重復淑妃的話。

    淑妃點到即止。

    戚貴妃琢磨一夜，憑她那個腦子也想到了張?zhí)蚴瞧渲械年P鍵，第二日遣心腹宮女前去通曉利害。張?zhí)蛟缰雷约弘y逃一劫，怎么交代都是交代，既然貴妃答應照顧他的家人，他也不懼于攀咬常山王。且依貴妃的主意，他還不至于死。

    僅有人證當然不夠，但沒關系，余下的證據(jù)裴縝會幫她完善。

    每一個鏈條，重重咬合，結成牢不可破的圓環(huán)。在常山王還不知情的情況下，完成一場針對他的聯(lián)合絞殺。

    第81章 .情情篇（二十三）一蓬濃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