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沉，千篇一律的鎏金牌子出現(xiàn)在視野里。

    剎車聲響起，冷風(fēng)吹過，樹葉上掛著的潔白撲簌簌地落下，接觸到體溫后又融化，一層一層很快便將圍巾打得潮濕。

    薛問均不為所動地望著對面，不放過一個放學(xué)的小孩兒。

    “不要找我?！?/br>
    丁遙耳提面命的只有這一句，薛問均偏忍不住。

    他自我安慰地想：路過遠遠地看一眼，應(yīng)該不算是找吧？

    豆豆，哦不，應(yīng)該說林川。

    小林川很快走了出來。他不大能適應(yīng)南方的濕冷，里三層外三層地裹著，毛茸茸的帽子圍巾手套一個不少，看上去愈發(fā)像一個球。

    他長大了真的會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嗎？

    薛問均忍不住打量他那有些擁擠的五官，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如何，倒真的越看越覺得像了。

    小林川沒有直接回家，而是站在一邊警惕地左右看看，好一會兒才回過頭，沖保安室說了句什么，不一會兒，門后便鉆出一道瘦弱的影子。

    是小丁遙。

    圍巾上的水珠劃進脖子，薛問均不自覺地打了個顫兒，手也不受控制地抖了起來。

    小孩兒的頭發(fā)都長得很快，她的頭發(fā)終于不再像是得了癩子的了，不過依舊很丑。鼻頭凍得通紅，臉色蒼白又瘦，圓溜溜的眼睛大得有些不成比例，像是瓷白的調(diào)味碟里放了兩顆黑葡萄，隨時都會滾到外頭去。

    她站定，打量了一下四周，眼里滿是戒備。

    “他真的沒來。我都看了好多遍啦！”小林川一再強調(diào)。

    她這才勉強放心，埋頭往前走。

    “哎呀，你等等我呀?！毙×执ㄐ∨苤纤?，“你還沒說干嘛要躲著他呢？他不是你哥嗎？”

    她猛地頓住腳，狠狠瞪了他一眼，重重地說：“他不是！”

    小林川往后一縮脖子，小聲道：“不是就不是唄?！?/br>
    她討厭死丁海了，才不要叫他哥哥。

    “你看到徐強強今天的樣子了嗎？我都沒見過他這么好脾氣的時候，還助人為樂，也不知道能裝幾天。他可狗眼看人低了，你別被蒙騙了。你是我大哥，可不能跟他比跟我好......大哥，你聽見我說話了嗎？大哥？”小林川是個碎嘴子，一刻停不下來。

    “不要這么叫我！”她嘴角繃成一條線，看起來很老成，“我早就說過了，我討厭這樣?！?/br>
    小林川撓了撓頭，憨厚道：“哪樣啊？”

    “為什么要叫我‘大哥’，我不是女孩子嗎？為什么非要用叫男生的稱呼來叫我？我是女孩兒有罪嗎？該死嗎？比你就差嗎？”

    她很生氣地說著，將有限的記憶里所有的怨言一股腦兒搬了出來。

    “不......不是啊，是因為你厲害啊?！毙×执ㄗ⒁饬τ邢?，只來得及回答第一個為什么。

    “我厲害就必須要當大哥嗎？我不能當大姐嗎？！”

    “能啊。”小林川壓根兒就沒明白她的話，只是順從地叫，“大姐。”

    她一下子頓住了，跟樓梯上踩空了一下似的，想發(fā)火又覺得自己沒理。憋了半天憋得臉都紅了，最后氣沖沖地說：“誒！”

    一道笑聲在身后響起。兩小孩兒齊刷刷地回頭看。小林川立刻手舞足蹈起來：“老舅！”

    薛問均暗道糟糕，下意識地去看小丁遙。

    她只穿一件薄棉襖，外頭罩著校服，嘴唇凍得有些發(fā)紫了，眉毛擰著，黑漆漆的眼珠子盯著他，里面是毫不掩飾的敵意，像一只用盡力氣豎起刺的小刺猬。

    一場相隔了十年的正式會面，這種感覺很是奇妙。

    “老舅，你來接我的嗎？”小林川興奮地說。

    薛問均搖搖頭，說：“我路過?！?/br>
    “哦，那好吧。”小林川也不失望，摸了摸他的后座，“那你騎車帶我回去嗎？”

    聞言，她不再遲疑，抬腳往前走。

    薛問均道：“你不跟你朋友一起了？”

    “是哦！”小林川剛抬起的腿又放了下來。

    眼看著她已經(jīng)走出了一段路，薛問均想也沒想脫口而出：“丁遙！”

    她顯然還不怎么習(xí)慣這個名字，又走了幾步才頓住腳，扭頭看他，這次眼里的是疑惑。

    薛問均將車騎到她身邊，忽然有些緊張，清了清嗓子，又放低了語氣：“小朋友，我送你回去吧?！?/br>
    小丁遙比車頭高不了多少，校服領(lǐng)子被風(fēng)吹得微顫，她抬頭看著面前這個曾有過一面之緣的怪人，冷冷地拒絕：“不要?！?/br>
    “我不是壞人。”薛問均說，“我們見過的?！?/br>
    “哦，那也不要?！彼糁樆?，不給面子地繼續(xù)往前走。

    3.

    薛問均沒想到小時候的丁遙竟然這么有性格，跟她長大后完完全全兩個樣兒，就跟被奪舍了似的。

    這么大的變化，他實在不明白中間發(fā)生了什么。

    他還想爭取，準備繼續(xù)追，車后座卻一沉，回頭，小林川已經(jīng)氣喘吁吁地跑來了，扶著車后座，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哎呀算了老舅，你還是送我吧，我跑不動了，累死了?！?/br>
    薛問均讓他撒手，他說什么都不肯，“老舅，你救人一命吧，我真的快累死了，又累又冷又餓，你送我回家吧?！?/br>
    “丁遙呢？你不管了？”

    小林川顯然也沒適應(yīng)這個新名字，過了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搖搖手，小大人一般：“啊呀，追不上啦，你看哪兒還有她呀?！?/br>
    果然，她已經(jīng)不知道拐去哪條路上了，徹底消失不見。

    自行車往下一沉，薛問均第一下都沒蹬起來，車歪歪扭扭上了路，一直到小區(qū)樓下。

    小林川從后座跳下來，拉住他的圍巾，“老舅，來我家吃飯不？”

    薛問均本來像拒絕的，忽然想到什么，又點點頭，“吃飯不用了，我去跟你爸媽打個招呼，你爸在家嗎？”

    “清一色單吊五萬，胡三家，給錢給錢?！?/br>
    剛打開門，就聽得里面?zhèn)鱽砼d奮的聲音。麻將隨之被推倒，混在一起發(fā)出轟轟的聲響。

    林江河喜不自禁地數(shù)著票子，端起手邊的茶杯擰開。

    “爸爸?！毙×执〒Q了鞋跑過去，偷偷瞟著他抽屜里的錢。

    “啊呀，我兒子回來啦。咦，小弟也來了呀？”林江河將手里的牌推倒，沖牌友道，“正好正好，歇了吧，我得給孩子做飯了?！?/br>
    “哎喲，你一個大男人做飯吶？你老婆呢？”

    “那你就不知道了吧？”林江河眉飛色舞的，“做飯，我媳婦是真不如我，不然你們別走，我出去斬點鹵菜，我們搞點酒喝喝?！?/br>
    “別客氣了?！睅兹诉B連拒絕，清點好東西，不一會兒就全走了。

    “小弟晚上想吃啥？”林江河贏了錢，心情很好。

    “我不吃了，我就上來看看。”薛問均書包都不曾放下，視線有些躲閃。

    林江河也沒強求，收拾起麻將來。

    薛問均不著痕跡地摸了一個放手里，趁他不注意扔到了地上。林江河果然蹲到桌子底下去撿。

    薛問均挪了挪位置，趁他要起身的時候伸出手狠狠地對著他腦門來了一下。

    “哎喲！”

    薛問均立刻捂住桌子邊，露出副擔(dān)心的表情：“沒事兒吧姐夫。”

    林江河捂著腦袋一臉懵，還是解釋道：“沒事沒事兒，我就是不小心磕上......了？”說到最后，他自己都半信半疑的，這也不是磕著的觸感吶。

    薛問均嘴角弧度稍縱即逝，點點頭，一臉認真地肯定他：“是啊，磕了好響一下呢。”

    誰叫你迷信說人不吉利的？

    人么，總要為自己說出的話付出點代價的。

    咚咚兩聲清脆的敲門聲響起。

    “你姐回來了。”林江河顧不上收拾殘局，揉著腦袋走了過去。

    4.

    門口站著的人一臉緊張忐忑，見到來人才松了口氣。

    “阿姨好?！?/br>
    宋綺滿臉驚喜：“丁遙啊，進來進來?！?/br>
    她拉著丁遙的胳膊，親熱道：“你都好長時間沒來啦，阿姨都想你啦。是不是大了覺得不好意思了？跟阿姨有什么好客氣的，阿姨又不是外人?！?/br>
    丁遙有些拘謹?shù)刈谏嘲l(fā)上，接過宋綺遞來的牛奶，道了聲謝謝。

    三年來，她第一次又來到這里，萬幸的是沒有遇見林江河，不幸的是她依舊覺得難堪，那些話像是一團巨大的陰影，從她踏入這里開始，就一直在耳邊重復(fù)著，如同魔咒。

    她恨不得自己能縮成最小，最好不“污染”一點點地方。

    然而越是這樣想，她便越心慌，漸漸地眼前有點發(fā)黑，甚至開始反胃惡心了。

    恰在此時，宋綺拉住了她的手。那種溫柔的力量，驅(qū)散了一些難受。

    宋綺滿眼心疼，別過她頰邊的發(fā)：“哎喲，瘦了呀。學(xué)習(xí)吃苦吧？你說食堂哪有什么好飯菜的，讓你跟林川一起回家吃，你非不肯......”

    丁遙安靜地聽她念叨關(guān)心，從心臟最軟處翻出些酸澀來。

    宋綺說著說著，又笑起來：“馬上就考試啦，考完就好了，到時候你也去北京，跟林川有個照應(yīng)多好呀?！?/br>
    “阿姨，我今天來是有事情想問你的?！倍∵b吸了口牛奶，直奔主題。

    “什么事情呀？你說?！彼尉_先是一愣，隨后想到什么，寬慰道，“你放心哦，學(xué)費什么的不是問題，阿姨可以借給你的，你工作了再還，你就放心考，能考多高考多高?！?/br>
    “不是的。”丁遙說，“我是想問您，是不是認識吳阿姨?！?/br>
    “哪個吳阿姨呀？”

    “小時候幫我改名字的那個吳阿姨?！倍∵b盯著她的臉，不放過一絲變化，“我聽說，吳阿姨家兒子是林川的表舅，是我們吳老師，對嗎？”

    “林川告訴你啦？”

    宋綺有點抱歉：“不好意思哦，你叔叔那個人最容易上心了。我們不是故意瞞著你的哦。”

    “沒事的阿姨，我都懂。我是想起來小時候我也見過吳阿姨，見過薛問......薛舅舅的。”丁遙手指扣著牛奶盒的棱角，“我怎么覺得跟吳老師一點都不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