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068章:
再過數日, 已是初冬了。 琳瑯早上起來, 透過茜紗窗往外看,一團團雪花逐對成逑,石榴樹落葉凋零, 芭蕉青翠不在,金魚缸上蓋著用麥秸稈編的蓋子, 落了一層薄雪,越發(fā)顯出幾分寂寥。 炕下的炭火早熄了, 幸而燒了熏籠, 放了幾點素馨,滿室皆是幽香。 虎哥兒尚未醒,在炕上睡得正香, 小臉紅潤潤的, 眉眼口鼻間隱約能看出楊海的影子。 琳瑯裹著舊年的猞猁猻大氅,低頭看著兒子, 滿目憐惜, 越發(fā)想念起楊海來,如今正值寒冬,西北干冷,寒風如刀,滴水成冰, 偏還沒聽說他們凱旋,也不知他們現(xiàn)今如何行軍打仗,衣裳鞋襪營帳被褥暖和不暖和, 又不能托人送去。 正想得出神,翠兒和秋菊一人捧著銅盆和大小手巾,一人捧著衣裳,身后跟著柴旺家的和米旺家的,抬進一口箱子,沉甸甸的,頗為吃力。 翠兒把銅盆放在盆架子上,搭好手巾,回身對柴旺家的和米旺家的道:“東西放下,你們且出去,一會子叫杏子送熱水來?!?/br> 自油旺一家打發(fā)出去后,杏子便取代棗子橙子姐妹跟苗青家的打下手,燒火洗菜。 待兩人答應著下去了,翠兒方對琳瑯笑道:“奶奶猜猜,是誰送的東西!” 琳瑯笑道:“你不說,我如何知道?” 翠兒含笑打開箱子,露出一股五顏六色的光彩,琳瑯定睛一瞧,卻是一箱大小不一的和田玉籽料,玉皮很薄,也有半露的,既有白玉,也有青玉、墨玉、碧玉、黃玉等,一時也難分是哪幾種,但一看都是上品,不禁驚呼出聲,道:“這是大哥托人送來的?” 翠兒奇道:“奶奶怎么知道?我還說是別人送的呢!” 琳瑯拿起一塊羊脂玉的籽料把玩,笑道:“大哥征戰(zhàn)西北,只有他離昆侖山最近,那里的和田玉舉世聞名,不然誰會送我這么多名貴玉料?” 翠兒笑道:“到底是奶奶,一猜就著?!?/br> 琳瑯不由得十分驚喜,道:“送東西的人呢?我還有話要問?!?/br> 翠兒忙道:“這些東西是隨著捷報進京的,另外派人送來,才放下就走了。” 琳瑯不禁連連嘆息,道:“怎么不留下來?” 翠兒道:“我留了,是送東西的人不敢留,只說能托送些東西已經是極大的恩典了?!?/br> 琳瑯只得作罷。 回身將滿箱籽料一一取出來,放進匣中,直至籽料取盡,也沒見一信一紙。 琳瑯嘆息道:“沒有寫信回來。整整九個月都沒通信?!?/br> 翠兒勸道:“大爺行軍打仗,怎能隨意通信?倘或泄露軍機,誰擔當得起?奶奶素來都體貼,怎么在如今捷報頻傳的當兒,反抱怨大爺不寫信了?我卻說大爺惦記著奶奶呢,百忙中還托人送這些,不知費了多少工夫才得這么一箱子寶貝?!?/br> 琳瑯道:“我自然曉得,只是東西再多再好,也不及他一封平安信來得讓我安心?!?/br> 用過早飯,忙命毛大去打聽,西北大軍何時回來。 毛大去了半日,回來道:“聽說又是一個捷報,西北之亂已經差不多平了,只等著旨意抵達后再說。多則三月,少則一月,大爺必定凱旋回京?!?/br> 此言一出,闔府皆喜。 琳瑯正歡喜之際,劉二夫婦也風塵仆仆地趕回來了,帶回黛玉的禮物和書信。 看完信,琳瑯才得知林朗已經中了秀才,雖非頭名,但他年方十一,又出身清貴,一時之間,在姑蘇一帶炙手可熱。林如海教子極嚴,立時便送他去官學了。只是林如海身體大不如從前,入秋便病了兩三遭,黛玉日日侍湯奉藥,不敢離開。 琳瑯又為林朗歡喜,又代黛玉擔憂,好容易黛玉有父有弟,誰承想竟是好景難長。 算一算,林如海就任應天巡撫已有三年,這三年官聲極好,也有許多人家愿意將女兒嫁給他做填房,只因林如海舍不得黛玉姐弟受繼母苛待,遂不肯續(xù)弦,惹得世人都贊他情深意重。按著規(guī)矩,想來明年就能進京述職,也不知到時候又如何。 琳瑯正欲回信,賈母忽然派人來請賞雪吃酒。 見外面撕棉扯絮一般下著大雪,琳瑯冬日有閑,也自無聊,便命人套車,趁著套車的時候,寫信安慰黛玉,不僅詳述了迎春、鴛鴦主仆二人婚事已定,又說對惜春之憂,還說自家蒸蒸日上,最后送了些家常玩意,特特又選了幾塊最好的和田玉籽料裝進錦匣里一并捎上。 隨后,她又取出幾塊玉料,命人送至蔣玉菡處,叫他給鴛鴦雕琢幾件玉飾。 蔣玉菡和鴛鴦的婚期很快便定下來了,是明年十月二十八日,還能陪賈母一年。 一色料理妥當,外面來回說車已備好,琳瑯方裹著大氅,罩著雪帽,圍著火狐圍脖,帶著翠兒、秋菊二人去了榮國府。 除了榮國府行事讓人詬病外,琳瑯很喜歡和三春湘云寶釵李紈鳳姐等人說笑取樂。 猶未進賈母上房,便聽鳳姐笑吟吟地道:“這回,我們園子里可熱鬧了!前兒來了好些親戚,一把子四根水蔥兒似的女孩子,你見了,愛都愛不過來呢!” 琳瑯一怔,知道必是邢岫煙薛寶琴李紋李綺等人來了。 及至到賈母房中,果然除了寶玉外,滿屋都是如花紅顏,總有七八個,一半自己不認得,有他們圍著,賈母眉眼舒展,面色慈祥,越發(fā)像畫里的老壽星了。 賈母見到琳瑯,越發(fā)歡喜,笑道:“快過來,見見我們的親戚,大家好親香些?!?/br> 大家廝見畢,方紛紛歸座。 琳瑯心中暗暗地打量,四個女孩子都是各有千秋,邢岫煙身形瘦削,猶若閑云野鶴,更飄逸些,李紋和李綺容貌相似,卻十分淡雅脫俗,其中自然是薛寶琴最為出色,膚勝白雪,貌若明珠,自有一股璀璨寶光,灼灼其華,映得旁人黯然失色,披著一領金翠輝煌的鳧靨裘,便是寶釵這等艷冠群芳之人亦在她跟前失去三分顏色。 寶玉清澈溫柔的目光追逐著屋里的女孩子們,恍然如山泉,兀自在一旁感嘆道:“天地到底有多少鐘靈毓秀,偏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一比,我竟是泥豬癩狗了?!?/br> 湘云笑道:“愛哥哥可是又瘋魔了?叫人聽見,像什么?” 寶玉聞言不答。 賈母卻笑道:“天底下有多少人,寶玉,你又知道什么?見過多少?便只知道感慨?咱們家一個中等人家,小小的地方,人又少,不過是井底之蛙罷了。正經說起來,便是劉姥姥那樣的莊稼人,還有我們萬萬不及的好處呢!” 說得寶玉垂首道:“還是老祖宗有見識?!闭f著伏在賈母懷里撒嬌。 探春向琳瑯道:“太太已經認了琴meimei做女兒,現(xiàn)今跟著老太太在安寢?!?/br> 琳瑯笑道:“姑娘們個個都好,我都不知道夸贊哪一個才是?!?/br> 薛寶琴見識廣博,七八歲上就跟著父親到處走動,天南海北各處都去過,說起異國風俗,端的好聽,琳瑯側耳聽了,每逢她說起,卻都能接得上話,薛寶琴不禁暗暗稱奇,她早聽說了琳瑯身份,她父親早和薛蟠之父分家另過,薛蟠家仍是領著皇商的名分,他們家卻不過是平常商賈,各地都有生意,后因父喪才歸攏金陵,自然沒有看不起琳瑯的道理。 琳瑯不知薛寶琴之心思,因見她年輕美艷,言語伶俐,博得上下獨寵,勝過釵黛湘,也不禁暗暗感嘆。眼看著滿屋花團錦簇,誰又能想到黛玉如今正面臨著父病弟幼之境? 琳瑯心中疑惑,怎么榮國府竟似一點消息都沒得到似的?若賈母知道林如?;疾。囟]有冷眼旁觀的道理。只是她也略記得許多人考究紅樓故事,黛玉之家產眾說紛紜,故不敢多嘴,只暗藏于心,盼著林如海痊愈,免生事故。 正思量間,寶玉突然問道:“jiejie在想什么?” 琳瑯抬頭含笑道:“并沒有想什么,只是見眼前如畫一般,看呆了去?!?/br> 寶玉也覺得美景如畫,遂悄聲道:“我才和云meimei商議了,將鹿rou拿了一塊叫人送園子里,一會子咱們去蘆雪廣烤鹿rou吃!我至今還記得jiejie從前烤rou最好吃呢,可惜竟吃不到了!” 寶玉幼時貪愛新鮮,和史湘云一起,不知惹出多少故事來,那時琳瑯曾多次烤過rou給他們吃,別說鹿rou了,袍子rou、獐子rou,乃至于鮮魚,也都烤過吃,至今寶玉仍然記得。 琳瑯尚未說話,惜春便過來道:“去,去頑你的!你們愛做什么便做什么,別找我們!” 寶玉一笑,走了開去。 一時大家散了,賈母略歇,李紈拉著琳瑯也去蘆雪廣。 途中惜春扯著琳瑯道:“jiejie上回說,早晚我得畫園子,誰承想,竟成真了。劉姥姥來頑那么一會子,逛了大半個園子,老太太就叫我畫,我才畫了一點子,倒得備一屋子畫具,光畫筆就有一百多支,寶jiejie絮絮叨叨一番話,我也沒記清?!?/br> 李紈聽到了,抿嘴一笑,道:“她原是最博學,說的并沒有錯,你倒嫌她。” 惜春道:“我何嘗說她錯了?只是為一幅畫,預備那么些東西,值什么?誰又拿畫畫當正經事來辦了?那么長一篇話兒,能用到多少?齊全是齊全了,只是白顯她博學罷了,我在書上也能找著。之前我說沒有畫具,偏她說自己有,又說我用不著,給我也是白放著,替我收著,等用時再送我些,倒像是我問她要了似的。還指點我找匠人的稿子添人物,那都成什么了?再沒聽過在建園子原稿上畫畫的!布局怎么布?光有地步方向可不行!” 琳瑯笑道:“丹青講究意境和布局,沒有按著匠人原稿描地步方向的道理?!?/br> 惜春復又歡喜起來,道:“我就說,只jiejie和我同心同意。若真描了匠人的稿子,還是請別人刪減立稿子,真真我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琳瑯道:“明兒你去我那里坐坐,我正經跟你論一回丹青。” 惜春聞言喜道:“jiejie可不許反悔!” 琳瑯笑道:“明兒我來接你,說實話,我在家也無所事事,描龍繡鳳又覺得手冷,畫畫兒的顏料又太澀滯了些,畫出來不好看,只好論些畫技,聊勝于無罷?!?/br> 一時到了蘆雪廣,李紈出題限韻,因不見湘云寶玉,便問去哪里了。 琳瑯正要說,便見李紈之嬸母走過來看熱鬧,對李紈笑道:“怎么一個帶玉的哥兒和那一個掛著金麒麟的姐兒,那樣干凈清秀,又不少吃的,他兩個在那里商議要吃生rou呢,說的有來有去,我只不信,rou也能省吃的?” 聽得金玉二字,眾人都笑了,忙去拿史湘云,獨剩惜春與琳瑯坐在炕上說話。 惜春因道:“jiejie上回說去改變,我回來發(fā)覺,卻不成呢!” 琳瑯也知道榮國府百年望族,腐朽之至,子孫中唯有寶玉一人可承繼祖宗基業(yè),偏又不肯上進,作為不受寵且被寧國府養(yǎng)在榮國府十來年的小姑娘,惜春什么都做不得。 惜春又道:“我也無計可施了?!?/br> 琳瑯忙安慰道:“你又說這話,聽著倒叫我們?yōu)槟阈奶?。從前林姑娘也記掛著你,說你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果然太玲瓏剔透了些,才會如此??扇顺Uf,天無絕人之路,無論何事,必有一線生機?!?/br> 李紈和探春并肩進來,笑道:“你們打什么機鋒呢?” 惜春不理,琳瑯卻笑道:“何曾打什么機鋒?只是說些世俗話罷了。云姑娘他們果然在外頭烤rou了?你們怎么不一起?” 李紈笑道:“已經囑咐了好一番,我回來和三姑娘擬題韻?!?/br> 堪堪擬定,便聞得一股香氣,探春道:“題韻已經擬好了,我也要吃去。”又讓琳瑯道:“jiejie也一起吃去,大家伙兒好熱鬧些,再一壇子酒就更好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