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0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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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琳瑯穿著松花紗衫子, 蓋著一幅桃紅滿枝的紗衾,蓬著烏發(fā),兩鬢太陽xue以指頂大的紅緞子貼了點(diǎn)膏藥, 摟著虎哥兒在懷內(nèi),不覺想起楊海, 一時(shí)竟睡不著。 回思起白日寶玉鬧騰的場景,竟像是一顆心只繞著黛玉, 一生非黛玉不可似的, 可是琳瑯卻知道寶玉心中并不止一個(gè)黛玉,而是愿意和黛玉襲人一干人同生同死。寶玉在當(dāng)世乃屬叛逆,因看透現(xiàn)實(shí)而逃避種種, 但本身卻又?jǐn)y著極濃重的紈绔子弟風(fēng)氣。 與之相比, 雖說她和楊海并無什么驚天動地的情分,也不曾拌嘴紅臉, 亦不曾吐露分毫心意, 但年深日久,這份感情卻如同細(xì)水長流一般,不知不覺早就縈繞于胸臆之間。 楊海雖不及寶玉這般惜花護(hù)花,也比不得他有才氣,但卻遠(yuǎn)比他有擔(dān)當(dāng)有能為, 耐得住清貧,守得住富貴,能為高堂妻兒擋風(fēng)遮雨。而寶玉, 沒了賈家,他什么都不是。 偏偏賈家卻在當(dāng)今皇上必除的名單之列,雖不致誅滅九族,四大家族并甄家卻亦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只能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虎哥兒好動,在被窩里打滾,蹭了蹭琳瑯,嗅得一鼻溫香,糯糯地道:“mama。” 琳瑯恍然回神,含笑問道:“怎么還不睡?” 虎哥兒趴在她肩窩,揉了揉眼睛,道:“吃果果。” 琳瑯輕拍著他的肩背,道:“明兒起來吃?!?/br> 虎哥兒聽了,方心滿意足地依偎著她睡了。 第二日一早,琳瑯混沌未醒,便覺得虎哥兒沉甸甸地壓在身上,才睜眼,便對上他烏溜溜的一雙眼睛,精神百倍地嚷道:“媽,起來吃果果?!?/br> 琳瑯笑道:“你這孩子,一夜還沒忘記?” 一面說,一面起來梳洗了,又給虎哥兒用熱水擦了手臉,圍上松花綾子繡花貓戲蝶圖樣的肚兜,穿上大紅棉紗對襟小夾襖兒,系上綠紗夾褲,散著褲腿,蹬著虎頭鞋,頸中帶著如意云頭瓔珞圈,綴著玉鎖兒,越發(fā)顯得粉雕玉琢,乖覺可喜。 及至到了楊奶奶屋里,楊奶奶一見,便抱在懷里,百般摩挲,道:“一日一個(gè)樣兒,出去,誰不說是觀音座下走下來的善財(cái)童子?” 琳瑯笑道:“奶奶越夸他,越是上頭了。咱們什么時(shí)候啟程?” 楊奶奶問道:“你不去各處告辭一番?” 琳瑯一面擺飯盛粥,一面道:“很不必。我不在這,必然是上山了,他們都知道,也不用特意告辭。橫豎上山也耽擱不長,過些日子還要進(jìn)城。上回進(jìn)宮里,老圣人說公主郡主們喜歡我打的各色花兒盆兒,須得好好打出來,送進(jìn)去呢!” 楊奶奶又驚又喜,忙道:“可繁瑣不繁瑣?” 琳瑯想了想,笑道:“也不是很繁瑣,打花兒比繡花要簡便好些。從前每常閑了,便拿著絲線編成繩子一捆一捆扎好放著,根根勻凈鮮亮,總共存了好幾匣子,如今正好用上,一日就能打出好些花兒葉兒盆兒,頂多一個(gè)月也就得了。” 楊奶奶聽了,便放下心來,道:“如此便好,我怕你累著?!?/br> 說著,又笑道:“老圣人賞東西看著體面,值什么呢?還不如從前忠順王府的三千銀子?!?/br> 琳瑯不禁為之莞爾,道:“咱們是務(wù)實(shí),偏別人都愛那虛體面。橫豎已經(jīng)得了,說了也無用,玉如意供奉在家里,有錢都買不得,別人見了,等閑不敢輕慢,也是用到實(shí)處了?!?/br> 楊奶奶端起碗喝了一口粥,道:“你也做下趕緊吃,吃完了咱們回去?!毕肓讼?,又對琳瑯道:“我記得你嫁妝的頭一件便是個(gè)如意,在山上供著呢?!?/br> 琳瑯喂了虎哥兒幾口,答道:“那還是圣人未登基之前所把玩之物,也算是御用的了?!?/br> 楊奶奶笑道:“怪道我常見別人出來進(jìn)去,都格外小心,原來是這么一回事?!?/br> 一時(shí)用過早飯,也沒甚東西可收拾,不過幾件家常衣裳,橫豎兩邊都有鋪蓋妝奩,琳瑯先寫了信,叫人送至驛站,快馬送到林家,回來方命人套了車,祖孫三人乘一輛青綢翠幄車,幾個(gè)小丫頭坐一輛青布大騾車,午錯便上了山。 草草打理一番,用過午飯,琳瑯便去拜見莫夫人。 莫夫人如今身重,輕易不出門,丫頭婆子無時(shí)無刻不在一旁照看,見到她帶著虎哥兒來,再看虎哥兒活蹦亂跳,俏若仙童,莫夫人十分欣喜,笑道:“你這回也去了許久。前兒聽說你進(jìn)宮,得了好些東西,我也瞧了,這是你的本事所致,我也為你歡喜。” 琳瑯見過禮,扶著她道:“媽家常也走動走動,這樣生時(shí)才順當(dāng)?!?/br> 莫夫人聽了笑道:“你寫的那本子養(yǎng)生書,我都問過大夫后照做呢,早中晚各走兩刻功夫,別人都說我這么大年紀(jì),很該頭疼腦熱的,誰知竟沒有一點(diǎn)兒,都說我身子好?!?/br> 聽她這么一說,琳瑯放下心來。 莫夫人瞅著虎哥兒笑道:“虎哥兒,你說,姥姥這是小舅舅呢?還是小姨媽?” 虎哥兒含著大拇指看著她不說話,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動著,說不盡的狡黠。 莫夫人又笑道:“你說,姥姥拿果子給你吃。”說罷,叫丫頭端來一盤洗凈的新鮮瓜果。 在路上,楊奶奶和琳瑯早教過虎哥兒怎么說吉利話了,只見他踮著腳尖從矮著身子的丫鬟手里盤中抓了一個(gè)果子慢慢磨牙,干脆利落地大聲道:“是小舅舅!” 莫夫人聽了,越發(fā)愛虎哥兒入骨,對琳瑯道:“多承虎哥兒吉言了?!?/br> 琳瑯卻是淡淡一笑,生男生女也不是靠吉利話來的,不過她總不好給莫夫人潑冷水。 如今,蘇守備夫婦和蘇頌都對這一胎重視之至。 琳瑯也盼著莫夫人能一舉得男,以慰喪子之痛。 因莫夫人快臨盆了,琳瑯常拿著活計(jì)到蘇家來做,好方便照料她,蘇頌如今家有要事,不便上山,故而琳瑯?biāo)鶐蜕醵?,蘇守備夫婦都感念不盡。 這日才從蘇家回來,便見陳安人來還首飾。 琳瑯叫翠兒收了,又讓她吃茶。 陳安人細(xì)細(xì)打量著琳瑯,見她身上穿著白底撒紅牡丹花兒的對襟紗衫,襯著一條大紅羅裙,裙上用黑色絲絨繡出墨色牡丹來,裁剪看似簡單,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華貴,雖是艷陽下回來,但不見汗?jié)n,反聞得一股極清淡的幽香,不覺納罕道:“你身上熏的什么香?” 琳瑯笑道:“大熱天,誰熏什么香?煙熏火燎的。” 陳安人便說道:“那我怎么聞得一股香氣?這香氣也奇怪,極淡,卻好聞。” 琳瑯但笑不語,她自然不好說是因茜香羅之故。 皇太后賞的茜香羅,她動了一匹,先給虎哥兒做了身內(nèi)外衣褲,又給楊奶奶、莫夫人做了兩條汗巾子,最后方給自己做了一條裙子,上身后,果然是肌膚生香,不生汗?jié)n。 陳安人明明家境富裕,自己也有綾羅珠寶,并不缺這些,偏愛常借自己的衣裳首飾,琳瑯微覺不快,若她知道茜香羅的好處,少不得又要開口借,若不借給她竟說不過去,若借給她終究自己心里不自在。一次兩次也還罷了,偏她常常借。 陳安人又瞅著她腕上的羊脂白玉鐲子,溫潤晶瑩,柔澤如脂,驀地眼前一亮,笑問道:“你這鐲子罕見,我怎么沒見你戴過?” 琳瑯?biāo)菩Ψ切Φ氐溃骸半y不成我的首飾樣樣你都得見過,再借去戴?” 陳安人不覺紅了臉,道:“難道你不肯借?”自覺先前戴琳瑯的攢珠累絲金鳳和珍珠頭面,回到娘家住時(shí),人來人往十分體面,誰不羨慕非常?想摸都不敢摸。此時(shí)又見她腕上玉鐲,竟是世所罕見的極品羊脂白玉,也只在傳說中聽過,于是便動了心思。 琳瑯淡淡一笑,道:“這回我可不肯了?!?/br> 見陳安人臉上變色,琳瑯道:“都道說玉有靈,我怕這對鐲兒的靈性飛了,便成死玉了。” 陳安人聽了臉色不虞。 琳瑯見狀,暗暗一嘆,這便是升米恩斗米仇了。 借她,是應(yīng)該的,不借她,便成了仇。 這種人,終究不能深交,倒不如寧孺人那般,自力更生,雖然貧困些,卻從來都是感恩戴德,有一個(gè)錢便做一個(gè)錢的事兒,從不貪慕虛榮。 又有人說,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可見小人難纏得很。 想到這里,琳瑯笑道:“倘若你缺鐲子戴,我倒另外有一副累絲花卉雀紋赤金鐲子還算別致,原是北靜王府大郡主賞的,你拿去戴兩日再還給我?!?/br> 陳安人頃刻間轉(zhuǎn)怒為喜,接了翠兒遞過來的小匣子,打開一看,滿目燦爛,便笑嘻嘻地道了謝,袖著匣子走了。 翠兒瞧著她的背影,啐了一口,道:“什么人,奶奶不借她首飾,便成了惡人似的。” 琳瑯笑道:“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這樣的人,咱們不必深交。” 翠兒輕聲應(yīng)是。 楊奶奶帶虎哥兒串門回來,知道后便道:“真真是說不得了,好眼皮子淺!” 又遞了兩吊錢給琳瑯道:“這是寧孺人前兒從咱們家借去給她老娘治病的,她家錢不夠,便從我這里借了去,方才可巧碰見了,遂還給我拿回來,你收著?!?/br> 琳瑯沒接,道:“奶奶留著零花罷?!?/br> 楊奶奶搖了搖頭,遞給翠兒,笑道:“在家里吃穿用都不花錢,我拿它做什么?細(xì)想想,自你進(jìn)門至今,除了幾家下人買布做衣裳,咱們家竟沒買過一匹料子,也沒買一件首飾呢!” 琳瑯示意翠兒收了,笑道:“家常得的綢緞衣料就夠做衣裳了,還買什么?元宵時(shí)娘娘賞了四端表禮,即四匹綢緞,前兒老圣人又賞賜了二十匹綢緞紗羅,一匹四十尺呢,夠做多少衣裳?家常裁作尺頭送禮也盡夠了,別提還有別的?!?/br> 楊奶奶笑著點(diǎn)頭,感嘆道:“可不是,前兒你給莫夫人做衣裳送去,我聽她說,尋常一匹香云紗要十二兩銀子,竟是百姓人家半年的嚼用,上用的就更別提了,真真好金貴!” 琳瑯正欲說話,忽見莫夫人身邊的小丫頭提著燈籠趕來道:“姑奶奶,姑奶奶!” 琳瑯一驚,問道:“怎么?” 那小丫頭氣喘吁吁地道:“太太要生了,嬤嬤叫我來找姑奶奶。” 琳瑯不及換衣,忙對楊奶奶道:“我去瞧瞧?!?/br> 楊奶奶點(diǎn)頭道:“你快去罷,家里有我。” 琳瑯方披了一件單披風(fēng),叫秋菊提著羊角燈在前面開路,隨著那小丫頭快步走過去,一面走,一面問道:“還沒到日子,怎么就生了?” 小丫頭回道:“嬤嬤說是早了些日子,想來是因?yàn)樘昙o(jì)大的緣故?!?/br> 琳瑯又問道:“穩(wěn)婆請了不曾?” 小丫頭道:“早請了,請的是木大娘,聽說就是從前給大姑奶奶接生的那個(gè)。家里嬤嬤們也都是有經(jīng)驗(yàn)的,都在太太產(chǎn)房里伺候著了?!?/br> 說話間已經(jīng)到了蘇家,因天色已晚,蘇守備在外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急得不行。 見到琳瑯來,蘇守備忙道:“琳瑯,你快去瞧瞧你干媽,怎么沒出聲兒?!?/br> 琳瑯忙笑著勸慰道:“媽沒出聲兒是在攢力氣,干爹且不必焦急,時(shí)候想必還早呢?!币幻嬲f,一面問丫頭婆子們,道:“熱水燒起來了不曾?多燒些,不許斷了。太太產(chǎn)后喝的小米粥和各樣食物都預(yù)備了?!眹诟劳辏M(jìn)去。 莫夫人身邊的老嬤嬤等在房外,忙一把拉住琳瑯,笑道:“我的大姑奶奶,里頭都是有年紀(jì)的,姑奶奶也別進(jìn)去了。” 琳瑯住了腳,細(xì)聽房內(nèi)并不焦急,氣氛也還松快,轉(zhuǎn)身便料理蘇家諸事,免得沒頭腦。 莫夫人畢竟年紀(jì)大了,幾年前又小產(chǎn)過,又有過喪子之痛,故這一胎兒生得比琳瑯生虎哥兒時(shí)艱難得多,一夜過去,又端了些吃的進(jìn)去,還沒生下來。 木大娘急道:“預(yù)備了人參沒有?拿人參給太太含著!” 琳瑯早已看過蘇家預(yù)備的人參,不過簪子粗細(xì),遠(yuǎn)不及黛玉贈給她的野山參,故切片預(yù)備著,著婆子送進(jìn)去。 又不知過了幾時(shí)幾刻,只覺得日過頭頂時(shí),便聽得一陣嬰兒啼哭。 蘇守備略略松下神,只覺得衣裳都汗透了。 琳瑯忙問是否母子平安。 少時(shí),王嬤嬤出來道:“恭喜老爺,賀喜老爺,太太生了個(gè)麒麟兒,正洗澡呢!” 蘇守備聽完,不覺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