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節(jié)
像在一個很冷的漆黑雨夜,有人點著一盞燈出現(xiàn),他拉住你的手,替你披上干燥溫暖的外袍,然后塞給你一杯溫熱蜜水。 看似冷漠的人,卻總能溫暖更孤獨的人。 她喜歡這溫暖,貪戀這溫暖,卻不能放縱自己靠近這溫暖,要克制,要遠離。 即便她無法否認。 指尖越嵌越深,她卻抬起頭,看著對方漠然開口:“我不喜歡你?!?/br> 一句話,擲地有聲。 裴云暎一怔。 他神色沉寂下來,盯著她道:“我不信?!?/br> 陸曈默然。 “我不是傻子,你用這種理由敷衍我,太蹩腳?!?/br> 他欺身逼近,低頭盯著她的眼睛,“有時候,你看我的眼神,分明很動心?!?/br> 陸曈心頭微動。 他是天之驕子,家世相貌都好,在人群簇擁中長大,她從第一次見到裴云暎就已明白,禮貌與溫和是對方禮儀與教養(yǎng),他骨子里驕傲不肯低頭,已屢屢為她破例。 自己那些佯作的平靜,騙不過這人。 人總是無法違背自己的心。 但她卻無法容忍自己在這些誘人的“破例”中沉淪。 就算她明明很清楚,自己是一個最怕虧欠人情的人,對所有人人情計較得清晰分明,但偏偏對他什么也沒付出過。 欺騙、針鋒、心安理得享受對方某個瞬間的溫暖,又把他毫不留情地推開。 她本就是這樣自私的人。 自私,且冷漠。 “裴大人未免太自以為是了吧。”陸曈冷冷開口。 “就因為裴大人年少有為、豐姿奪人,全天下人就該喜歡你?” “就因為你高貴英俊,家世不凡,所以人人都會愛你?” 陸曈哂笑:“我不是太師府千金,裴大人別太高看了自己,也別太低看別人?!?/br> 燈火靜靜燃燒,一陣冷風從窗外吹來,一絲拂到人臉上,帶出一絲寒涼。 年輕人面上笑意漸漸淡去,定定盯著她。 “既然如此,當初金顯榮背后長舌議論我娘時,你為何替我出氣?” “只是尋常施針,殿帥不必想得太多?!?/br> “樞密院嚴胥語出威脅時,你又為何搬出律法出頭?” “我怕殿帥連累于我。” “乞巧樓上蘭夜斗巧,你我曾一同贏過一把梳篦?!?/br> 陸曈:“那梳篦我已經(jīng)扔了?!?/br> 他神色顫動一下。 “陸曈,”裴云暎逼近一步,不肯放過她般,慢慢地開口:“從頭至尾,你真的坦坦蕩蕩,對我沒有半點私心嗎?” 陸曈握緊拳。 青年站在燈下,昏黃照亮他年輕而干凈的臉,那雙漆黑燦然的眼睛微光瀲滟,幽如深潭。 恍然間,她宛如瞧見落梅峰梅花開的粲然嫣紅,烏云在草地痛苦打滾,蕓娘捧著藥碗從草屋出來,對她“噓”了一聲。 “小十七?!?/br> 婦人彎了彎眸,認真對她叮囑:“一定要藏好自己喜歡的東西哦。否則,就會和它一樣?!?/br> 就會和它一樣。 眼眶有點熱,但陸曈只是抬起頭,平靜看著眼前人,道:“沒有?!?/br> 沒有。 燈色似乎凝固一刻,雨夜的寒氣終于在這一刻鋪面而來,滴滴秋雨如淚,順著屋檐低落成行。 陸曈拿起傘,推開他出門,錯身而過的瞬間,裴云暎試圖拉住她,女子冰涼袖角從他手中滑過,如一縷難以抓住的清風,悄無聲息溜過去了。 他怔然一瞬,片刻后回過神來,幾步追上,“我送你?!?/br> 陸曈撐傘往前走:“不必?!?/br> “陸曈?!彼?。 陸曈止步,他沒再上前。 雨水從蒼穹中不絕落下,那道緋色身影在黑夜里不復往日鮮亮灼然,變得黯然,變得狼狽。 漫天細雨里,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咫尺之距,不可近前。 須臾,他垂下眼簾:“我讓人送你?!?/br> 陸曈沒再說什么。 青楓很快駕馬車過來,意識到二人氣氛不同尋常,不敢說話,陸曈徑自上了馬車,落下車簾,沒再回頭看一眼。 馬車漸漸駛遠了。 四周全然暗下來。 裴云?;氐搅瞬椠S。 飯菜已經(jīng)涼了,空了的酒盅傾倒于桌上,提示著這個生辰過得實在糟糕。 他在桌前坐了下來,默了一會兒,從懷中掏出一只青碧如翠的手鐲。 那只沒來得及送出去的,裴云姝給他的手鐲,愿他送給傾心之人。 他低頭看了很久。 許久,裴云暎伸手,提過桌上酒壺。 銀酒壺入手冰涼,“歡伯”酒漿清亮如眼淚,入口瞬間,他微微一怔。 是涼的。 那溫熱的、柔和的,能在雨夜里暖人胸腹的清酒,不知何時,已經(jīng)冰涼。 …… 馬車在西街醫(yī)館前停了下來。 醫(yī)館門開了條縫,銀箏提著燈在門口等她。 陸曈進了里鋪,馬車又消失在雨幕里,銀箏關上醫(yī)館大門,接過陸曈手中紙傘放在墻角,道:“姑娘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白日里,青楓的馬車在門外等候時,陸曈沒有要出去的意思。 后來夜深了,銀箏問過幾次,陸曈讓她告訴青楓今夜不會去丹楓臺了。 就在銀箏也認為陸曈不會再離開醫(yī)館,今日就這么悄無聲息地過去時,陸曈忽又走出屋門。 深夜里,她不顧麻煩,雇了輛馬車,去往丹楓臺。 銀箏想要跟著一道,被陸曈斷然拒絕。 拗不過她,銀箏只好在醫(yī)館等。但未料到不到一個時辰,陸曈就會歸來。 手中握著的油燈照亮里鋪,銀箏覷著陸曈的臉:“姑娘臉色怎么這么難看?”又握了握她的手,倏然一怔:“手也好涼,發(fā)生什么事了?” 陸曈蒼白著一張臉,掀開氈簾走進院子。 “沒什么,我只是累了。” “可是……” 銀箏不安望著她,跟在陸曈身后,陸曈進屋后將門掩上,窗戶上即刻映出人影,伴隨院中瀝瀝水聲。 “你回屋吧,我想先歇下了。” 陸曈語氣平靜。 銀箏在陸曈屋門口站了一會兒,直到屋中燈火熄滅,再也聽不到動靜,屋中人像是已上榻休息后才嘆息一聲,端著燈離開了。 陸曈坐在桌前。 屋里一片漆黑,小院檐下掛著的燈籠在雨夜里只余一點微弱的光,她木然坐著,如同一尊人偶,明明今日出門她帶了油紙傘,坐于馬車中也不曾受到半絲風雨侵寒,但在這一刻,竟也覺出刺骨冷意。 窗外雨聲不絕,誰的聲音似也沾雨夜寒氣,在她耳邊一遍遍回響。 “從頭至尾,你真的坦坦蕩蕩,對我沒有半點私心嗎?” 坦蕩嗎? 沒有半點私心嗎? 從心底漸有一點鉆心的痛楚傳來,沉鈍而緩慢,她以為這么久了,失去一切的她連同自己的心也一并失去,已不會再感覺出疼痛,卻在這一刻明白。 原來還是會痛的。 也許那不是痛。 是有什么珍貴的、喜歡的東西將要被剝離的眷戀不舍。 她明白那是什么。 曾真心的喜歡過一個人,也被人真摯的喜歡過。有點遺憾,有點不舍,舍不得放棄這點溫暖,這平淡生活里,曾真實過一瞬的悸動。 一陣難忍的疼痛從胸腔處傳來,陸曈分不清這是來自于心臟還是別處,只忍不住伸手按住心口,在痙攣中彎下腰去,衣袖摩挲間,桌案上卷冊被拂落在地,從兩頰滾落的汗珠一滴一滴打濕地上書頁。 她想起白日里銀箏瞧見話本時的驚訝。 “咦,”銀箏驚訝,“這是我先前在書齋買來的話本,怎么在姑娘這里?” 陸曈答:“隨意看看?!?/br> “噢,”銀箏點頭,“這冊我還未來得及看,寫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