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在外巡邏，都已巡到城中，正盤算著都今日已過子時都沒火事，可以早點回家歇息，誰知交代的話才說到一半，望火樓那邊就有人來傳信，說胭脂胡同起火了。

    豐樂樓老板后來討好的、那個毀了他喜歡的‘春雨美人圖’的客人！

    寒食散是禁物，一散難求，戚清差了人盯著他，清河街的酒樓掌柜的但凡見了他總要和府上通氣。若去別的地方逍遙，被戚清禁了財權(quán)的他沒了銀子也寸步難行。

    胭脂胡同巷口擠滿了看熱鬧的人。

    “走水了——”

    墻上的美人默默流淚，雙眉緊顰。

    “不對啊，”他皺眉：“這間屋，怎么還能有其他客人？”

    夜色里，小木樓立在黑暗里，成了一座團(tuán)團(tuán)火焰山，被風(fēng)一吹，濃煙和焦臭從山頂源源不斷冒出來，把胡同巷子照得如白晝雪亮。

    見里面有人，這男人臉色一變：“你是誰？”

    他自做這個太師府公子，從小到大，旁人待他都萬分客氣?；视H國戚見著他也要給父親幾分薄面，更勿用提這樣身份尋常之人。

    因他每次銀子給的多，又若有若無地透露出一絲半毫家世顯赫，豐樂樓老板也不敢怠慢，又或許對方其實知曉他身份，只是藏著不說而已。

    屋中琴弦驟然一停，歌伶收回手，恭聲回道：“回公子，兩月前，有客人在此房中宴飲，酒水不慎潑臟墻上畫線，遂重新?lián)Q了一副?！?/br>
    申奉應(yīng)望著眼前火光，心內(nèi)就是一沉。

    他身側(cè)倒著個奄奄一息的美人，衣衫半褪，烏發(fā)亂糟糟散在腦后，身上青紫交加，面容腫脹。

    不過眼下這棟樓看起來是從樓上燒起來的，上頭比下頭火勢重。申奉應(yīng)招呼巡鋪們：“取水囊——”

    來人是個身穿蜜色錦緞綢袍的中年男人，腰佩金玉，手搖折扇，拇指上一顆偌大的翠玉扳指，是盛京商行里最熟悉的富商打扮。

    戚玉臺愕然。

    事實上，他已有許久沒來豐樂樓了。

    他下意識后退兩步，脊背碰到身后窗戶，轉(zhuǎn)身想拉開木窗呼救，手抓到窗戶邊緣，卻如窗外橫著一堵看不見的墻，怎么也推不開。

    用過即丟。

    墻上原本掛著一副驚蟄獻(xiàn)春圖，畫中原本是一副玉爐煙重，綠楊風(fēng)急，佳麗倚窗看細(xì)雨的美人圖，戚玉臺很是喜歡。然而不知什么時候已換了一副新畫，畫中云雷盈動，宛如春雨將至，有龍蛇于云翳翻騰，是不同于先前靡靡柔情的冷峻。

    他身下的美人呼喊嚎啕，眼淚若斷線之珠。

    一個時辰前他才經(jīng)過胭脂胡同，賣小食的攤販都已驅(qū)走，怎么還是起了火？

    早下差的美夢即刻泡湯，申奉應(yīng)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帶著巡鋪們又趕了回來。

    近幾次卻不同，隱隱有成癮之態(tài)。細(xì)究起來他半月前才服食過一次，不過半月就又忍不住了。且這藥散服食起來也與從前略有差異，更讓人痛快淋漓，沉迷不可脫離。

    戚玉臺很不理解，不過一商人之婦，父親何故耿耿于懷，聽說之后更是差人去那賤婦家鄉(xiāng)打聽，最終一無所獲——那家人早已死絕。

    迷迷糊糊的感覺又上來了，戚玉臺瞇著眼睛，正又要去取面前最后一壇“碧光”時，門外忽而又響起腳步聲。“倒挺快?！彼亲永锖吡艘宦?，伸手去拿酒盞。

    這間屋子旁人進(jìn)不得，這也是戚玉臺能安心在此服散的原因，畢竟他來此地不敢驚動府中護(hù)衛(wèi)，只帶了貼身小廝，萬一服至一半有外人闖進(jìn)，實在麻煩不小——上回那個商人之婦就是這樣闖進(jìn)來的，好在對方身份微賤，沒出什么大事。

    二人扭打作一團(tuán)，兩個歌伶早已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面色慘白，爭先恐后地往外面跑去。木閣樓上與“驚蟄”離得最近的“清明”房尚有一段距離，且樓下堂廳正在唱一出《琵琶記》——

    一條街上的買歡酒客大半夜被人一聲走火嚇得匆匆從被窩里鉆出來，有的褲子還沒穿，胡亂裹著毯子擠在巷口喝茶的油布棚下，望著遠(yuǎn)處黑夜里愈來愈亮的火光。

    說來也奇怪，從前服散雖也快活，但還能克制得住，譬如父親當(dāng)時將自己禁足在家，小半年不曾“放松”也忍過來了。

    一聲驚怒，外頭輕雷隱隱，戚玉臺回過神來，眼前伸什錦琺瑯杯傾倒著，汩汩流動的瓊漿令他昏昧頭腦忽地清醒一刻。

    今日趁著戚清入宮未歸，戚玉臺黃昏時分就來到豐樂樓，輕車熟路地來到最里頭那間“驚蟄”暖閣。

    屋中二人正在里間扭打，并未察覺外頭異狀。

    直到滾濃煙塵從外頭漸漸傳來，外頭隱隱傳來驚呼倉皇叫聲，戲臺子的《琵琶記》也不唱了，樓下不知是誰喊了一聲：“走水了——”

    “你的屋子？”男人像是聽見了什么笑話，瞅著他冷笑：“你算個什么東西？也敢在我面前自稱少爺？這屋子我交了銀子，給你一炷香，趕緊收拾滾出去！”

    樓上二十四間暖閣，是為身份尊貴的客人特意留備，陳設(shè)裝飾比樓下更為講究華美，這間“驚蟄”，是他每次來都會住的暖閣。

    他在那熱切之中有些分不清畫卷與現(xiàn)實，宛然覺得自己是將畫中美人攫到眼前，非要狠狠折磨到對方也變成一張死寂的白畫兒才甘休。

    巡鋪們救火最怕遇到這種木制閣樓，一旦燃起來燒個沒完，直燒到整座樓化為灰燼。困在里頭的人危險，進(jìn)去滅火的巡鋪也危險。

    窗戶被鎖上了。

    戚玉臺心頭火起，揚手一巴掌打在身側(cè)人臉上：“混賬，竟敢陽奉陰違！”

    戚玉臺被這人抓著，對方身上掛了香球，離得近了，頓覺一絲異香鉆入囟門。那香若一條百足蜈蚣，酥酥麻麻往他腦子里爬過，使他眼睛發(fā)紅，原本三分的怒氣陡然變作十分，只恨不得把這人打死。

    戚玉臺對范正廉沒什么印象，但就這件事，倒覺得范正廉辦事妥當(dāng)，否則又要帶連出許多莫須有的麻煩。

    房中人打成一團(tuán)，歌伶匆匆跨過屋中狼藉奔向門口，雪白輕盈舞袖拂過案幾，將案幾上那壇還未開封的“碧光”拂落在地，摔了個粉碎，一時間汁液飛濺。

    戚玉臺一愣。

    戚玉臺昏昏沉沉中注意到此，見狀一指畫卷：“什么時候換的這畫兒？”

    只是房中繡毯之上，并無美人歌舞，只有一衣衫不整男子斜躺在地，頭頸靠于榻腳，地上橫七豎八扔著銀碟、玉壺和杯盞，其中散發(fā)清香異味，男子神情迷蒙，癱坐在地，舔舌咂嘴。

    戚玉臺猛地回神，面前不知何時火光甚亮，熊熊烈火帶著磅礴熱意迎面撲來。

    氣怒相激下，戚玉臺一拍桌子站起身，他才服食過散，腦子不甚清晰，晃了一晃方才站穩(wěn)，指著對方道：“好大口氣，你可知道我是誰？”

    不知是方才這一怒還是怎么的，原本散去的熱像是又浮了起來，他眼睛也熱心頭也熱，一腳踢了踢榻上死尸般的人：“去，給爺拿壺‘碧光’來?！?/br>
    不曾想富商竟有幾分靈活，一下子側(cè)過身去，燭臺砸在地上，“哐啷”一聲響。男人動了怒，一把抓住戚玉臺的腦袋往墻上碰。

    “驚蟄”是豐樂樓特意為戚玉臺準(zhǔn)備的房間。

    申奉應(yīng)目光一凝，隨即駭然變色。

    “有人！”

    這樓閣最上一層，還有沒能逃出來的人！

    第一百八十三章 瘋子

    “咳咳咳——”

    屋內(nèi)滾滾濃煙。

    戚玉臺捂著口鼻，慌忙看向四周。

    火勢剛起的時候，他沒有察覺，只顧和眼前人扭打，等他察覺時，火苗已經(jīng)很大了。

    豐樂樓客房里四處懸掛櫻桃色布幔紗帳，所謂“流蘇斗帳香煙起，云木屏風(fēng)燭影深”，然而此刻紗帳被火光一舔，轟然一陣巨響，只使人心中更加絕望。

    與他扭打之人不知什么時候已不見了，他被獨自一人留在這里。偏偏窗戶打不開，門前火勢又大，他出不去，也逃不開。

    服用寒食散的熱意與激蕩早已從身上盡數(shù)消失，隨之而來的是深深的恐懼。

    難道他今日會被燒死在這里？

    不行，他不想死！

    戚玉臺扭頭看向門口，緊閉的大門前一根橫梁砸下，恰好燃起一堵火墻，短短幾步，猶如天塹，將他與出路隔開。

    他倉皇回頭，試圖從這狹小房間里再找出一條生路，然而目光所及處，只有更深的絕望。

    瑤琴、碎酒壇、織毯……這些東西沾上火星，便成了火的養(yǎng)料，就連墻上那副掛畫也未曾幸免。

    那幅取代了他喜歡的美人垂淚圖、看起來不怎么令人舒適的驚蟄春雷畫被火燎了一半，絹頁卷曲，卻似梨園幕布，徐徐升起，露出下頭另一番景象來。

    春雷圖之下，竟然還藏著另一幅圖！

    這是……

    戚玉臺倏然僵住。

    那是一副極漂亮的畫眉圖。

    深山翠木，密林起伏，十里茶園清芬蕩蕩，屋舍前掛著一只銅質(zhì)的鳥籠。

    鳥籠中，一只畫眉百囀千聲，活潑靈俏，鳥籠前則站著個須發(fā)全白的老翁，他做農(nóng)人打扮，一只手指屈著，正逗玩鳥籠中的畫眉。

    墻上掛畫本就巨大，幾乎要占據(jù)一整面墻，令人有身臨其境之感。然而無論是從前的美人垂淚圖，亦或是被燒毀的驚蟄春雷圖，都不及眼前這幅圖詭異。

    老翁與畫眉畫得格外巨大，尤其是老翁，幾乎與真人并無二致，一人一鳥面無表情，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盯著畫外人，而在這四周，則散落無數(shù)展翅畫眉，一眼看去，鋪天蓋地襲來，尖吻朝著人眼睛啄下——

    戚玉臺腦子一炸。

    四周突然變得一片寂靜。

    耳邊傳來一個輕柔的聲音，幽怨的，像是隔著很遠(yuǎn)傳來。

    “戚公子……”

    “你還記得莽明鄉(xiāng)茶園，養(yǎng)畫眉的楊翁一家么？”

    戚玉臺睜大眼睛，下意識后退兩步，嘴唇翕動間似微弱呻吟。

    “楊翁……”

    ……

    那年父親壽辰，正值他在戶部任職沒多久。那時候他還不知這只是個有名無實的虛職，以為父親總算看見了他的努力，原本僵持的父子關(guān)系似乎在那一刻有了和緩的趨向。

    他有心想與父親重修于好，于是決定為父親送上最好的一件生辰禮物。

    盛京人皆知太師愛鳥，府中豢養(yǎng)白鶴孔雀，然而戚清最喜歡的，是畫眉。

    戚玉臺想送父親一只世間最好的畫眉。

    盛京斗鳥之風(fēng)盛行，最好的畫眉不僅要羽翅鮮亮，聲音清脆，還要兇狠好斗，體格俊巧。

    戚玉臺在斗鳥園中逛了一圈，總覺得少了幾分神氣，沒尋到心儀的鳥兒。

    這時候，手下有人告訴他，莽明鄉(xiāng)茶園有一務(wù)農(nóng)的楊姓老漢，家中有只豢養(yǎng)多年的畫眉，機靈神氣，不如買來試試。

    戚玉臺便令人速速買來。

    誰知畫眉的主人卻不賣。

    買賣的人跑了好幾趟，皆是無功而返，若是尋常，戚玉臺早已用上雷霆手段，威逼利誘，對付這樣的賤民，總是輕而易舉。

    但那幾日他因為剛?cè)チ藨舨?，自覺前程一片光明，連帶心情也不錯，又想著父親壽辰近在眼前，應(yīng)當(dāng)替父親積些福德，不如親自走一趟莽明鄉(xiāng)以示誠意。

    于是戚玉臺帶了幾個護(hù)衛(wèi)，出城去了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