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節(jié)
“朱醫(yī)監(jiān)哄著她,說能讓她回到醫(yī)官院,所以她才委身朱醫(yī)監(jiān),結果……” 結果到如今,她仍未能離開南藥房。 陸曈沉默,過了一會兒才道:“既然這么些年都如此,她應當已經看出朱茂根本無法讓她離開,為何還要與朱茂在一起?” 陸曈看得很清楚,自己剛到南藥房的那晚,以及第二日朱茂與她說話時梅二娘眼中的敵視都不是錯覺。 “陸醫(yī)士,”何秀緊緊捏著手中藥餅,黯然開口:“有時候,有希望總比沒希望好。朱醫(yī)監(jiān)哄著梅二娘,梅二娘還有希望活下去,如果他連哄也不愿哄梅二娘,梅二娘才是真的沒了指望,會死的。二娘……是自己選擇了自欺欺人。” 苦日子里,有人選擇清醒,有人選擇昏昧,或許最后都是同一種結局。 “陸醫(yī)士,我同你說這些,不是想為二娘開脫,”何秀嚼了一口餅子,“你長得好看,朱醫(yī)監(jiān)也許會打你的主意,你不要被他騙了,他不會帶你離開南藥房的?!?/br> 何秀看著陸曈,眼中閃過一絲擔憂。 陸曈幼時服過解藥,所以紅芳絮對她無用。這對陸曈來說是好事,因她不必忍受毒素對身體的侵蝕,也不必毀容。但同樣,這對她來說也是一種災難。 一位美貌女子日日在眼皮子底下晃,朱茂如何按捺得住,只怕終究會對陸曈下手。 陸曈看起來如此單薄柔弱,又得罪了醫(yī)官院的人,該如何在此地自保? 何秀在心底輕輕搖了搖頭。 或許,她會成為第二個梅二娘。 …… 陸曈與何秀直到傍晚才回到南藥房。 托陸曈的福,何秀今日的采摘完成得很輕松。過去要采摘這樣多紅芳絮,末了回到宿院時總是渾身發(fā)冷,臉色蒼白,紅芳絮的香毒總要讓她難受一整晚。這是頭一次,她在推著木車回去的路上甚至覺得輕快。 當然,對陸曈她存著很深的歉意。因為今日的采摘大部分都是陸曈完成,雖然陸曈再三告訴過她,紅芳絮不會對自己的身體造成任何影響,但何秀還是覺得過意不去。 因著這點過意不去,何秀便自告奮勇要幫陸曈去藥庫整理收用藥材。何秀道:“記名整理還要一會兒,你先去廚房吃點東西。白日的剩飯剩菜會放在藥房的廚房,我包里有饅頭,你去找點剩菜熱熱吃。” 南藥房不同于醫(yī)官院,醫(yī)士們的飯菜都在廚房,據何秀說,有時候回來得晚了,只能剩一點冷粥。 何秀盛情難卻,陸曈便只好答應。 廚房離藥庫還有一段距離,為怕混淆藥材,特意修繕得很遠。陸曈穿過一片長廊,繞過空地,才找著了廚房。 已是夜里,外頭一個人也沒有,只有燈籠在院外掛著搖搖晃晃,灑下零星的一點柔光。陸曈推門走了進去,廚房門口放了盞燈籠,陸曈提著這盞燈籠往里走,冷鍋冷灶,案板上隨手擱著些空碗,不見剩菜影子。 何秀說過,南藥房醫(yī)士們過得清苦,菜色也一般,因每日食量大,到夜里剩的飯菜都不太好,但即便再糟糕,一碗冷粥還是有的。 陸曈的目光落在廚房正中的一口大鐵鍋上。 鐵鍋上罩著鍋蓋,陸曈掀開鍋蓋。 鍋底干凈分明,被人仔細清洗過。 沒有冷粥、沒有饅頭,連熱水都沒有一碗。 陸曈“哐”的一下擱下鍋蓋,皺了皺眉。 他們一粒米都沒給她剩下來。 …… 南藥房藥庫外的長廊下,兩個醫(yī)士正捧著送完藥膳的空碗往藥庫的方向走。 “聽說紅芳園的人回來了,那位神志清醒,好似沒多受香毒影響。阿秀倒是對她很照顧,主動幫她整理庫房?!闭f話的是其中一名醫(yī)士。 另一人踢開面前礙路的小石子兒,跟著附和:“這才第一日,哪到哪呢。阿秀也是,何苦自找麻煩。說來也不知得罪了什么人,朱大人吩咐下來,我今日見他們要人將廚房里的吃食都拿走了,估計今夜免不了餓肚子。” 正說著,被踢開的小石子兒順著路面滴溜溜向前,滾至一雙靴子前陡然停住。 不遠處正有人走來。 說話的兩位醫(yī)士抬眸,待看清來人樣貌后忙低頭行禮:“裴殿帥?!?/br> 眼前是殿前司指揮使裴云暎。 廊廡附近,禁衛(wèi)常在夜里走動,偶然遇到也是尋常事。這位裴殿帥常在御前行走,院使大人見了也要禮讓三分。 年輕人微一點頭,腳步未停,從他二人身邊走過。 待這人走過,醫(yī)士才拍拍胸:“嚇死我了,方才你我談話應當沒有被聽見吧?” “聽見了也沒什么,新進醫(yī)官使而已,裴殿帥又不認識,哪有那個閑工夫管這些瑣事?!?/br> “說的也是……” 說話聲漸漸遠去,裴云暎腳步一停。 不遠處就是南藥房的宿院大門,院門口兩盞昏黃燈籠在夜風中搖曳,讓人想起風雪夜中,被李子樹枝椏掩映的舊牌匾。 如出一轍的冷寂。 裴云暎靜靜盯著那點模糊的光。 他辦完差從東廊路過,途徑藥園,閑談的醫(yī)士聲音實在太吵,讓人想不聽到也難。 于是倏然記起,那位年輕醫(yī)女,今日應當是來到南藥房的第二日了。 她身負仇恨,冷靜決絕,看似理智卻瘋狂。然而皇城畢竟不是西街,這里等級森嚴,人與人的距離被一道道官職、身份以及各式各樣的規(guī)矩禮儀隔開。剛進醫(yī)官院便被發(fā)配到無人問津的南藥房,如果不出意外,她一輩子都不可能接近仇人。 恐怕還未復仇,便要老死宮中。 不知她現在可有后悔?或是已經想到別的辦法? 正想著,身后突然有人開口:“你在干什么?” 裴云暎一頓,轉過身來。 春夜冷寒,女子一身褐色麻衣,衣裙上沾染不少泥濘灰土,唯有那張臉仍然干凈瓷白,眉眼勝過夜色冷峭。 見到是他,陸曈眸中閃過一絲意外,道:“裴大人?” 第一百三十七章 木槿 寂寞春庭,冷月成霜。 風吹起青年緋色的袍角,他站在疏散的樹影里,眉眼被枝隙透出的一絲月痕照亮。 陸曈微微蹙眉,裴云暎怎么在這里? 裴云暎走到陸曈身前,道:“陸大夫?!?/br> 倏爾又停頓一下,盯著她笑道:“不對,現在應該叫陸醫(yī)官了?!?/br> “醫(yī)官”二字,落在眼下南藥房狼狽的她耳中,聽起來像是個無心的嘲諷。 陸曈左右看了看,見四下無人,突然伸手拽住裴云暎袖腕,快步走向另一頭。 裴云暎微怔,目光落在她拽著自己的衣袖上,沒說話,任由陸曈將自己帶進不遠處一間舊藥房。 藥房不大,堆滿了一些陳舊的不常用的藥材,甫推開門,帶起細細灰塵。陸曈把裴云暎推進房中,反手關上門,一回頭,就見這人靠著窗,正四下打量屋內陳設,見她關門,才故作驚奇地開口:“陸大夫這是何意?” 陸曈轉身朝他走去:“裴大人怎么會來南藥房?” “路過。” “路過?” 他低頭看著陸曈,語氣有些奇怪:“陸醫(yī)官不會以為我是特意來看你?” 陸曈一噎,道:“我沒那么自作多情?!?/br> 她當然不會以為裴云暎是過來看她,不過大晚上出現在南藥房,難免不令人多想。這人行事神神秘秘,先前申奉應大晚上帶人搜捕宮中刺客一事陸曈還未忘記,如今初來乍到,自然不想多生是非。 裴云暎笑了一下,后背靠窗望著她:“所以,你拉我來這里做什么?” 陸曈收拾好心中思緒,抬頭道:“我以為裴大人不愿被別人知道你與我認識,所以特意避開他人,免得給大人添麻煩?!?/br> 她說得諷刺,卻叫裴云暎微微怔了怔,思索了一會兒才不確定地開口:“你這話聽著,像在怪我當日沒和你打招呼?” 陸曈進醫(yī)官院當日,隨新進醫(yī)官去記名路上曾遇到殿前司禁衛(wèi)一行,與裴云暎擦肩而過,那時候他高高在上,余光也吝嗇給旁人一眼,漠然從她身邊走過了。 “怎么會?”陸曈露出一個虛偽的笑,“宮中規(guī)矩多,裴大人與我身份有別,這份自知之明,小民還是有的?!?/br> 陸謙曾說過她,有時候在陰陽怪氣一事上怪有天分的,如今看來,這份天賦還沒有被埋沒。 裴云暎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像在仔細分辨她說這話的心情,陸曈坦然與他對視。 過了一會兒,他嘆口氣,倒沒有繼續(xù)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只道:“所以你拉我來這間黑屋?” “不錯。” 裴云暎嘖了一聲,點頭道:“有道理?!彪S即話鋒一轉:“不過黑燈瞎火,孤男寡女,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我在這里私通呢。” 他唇角的梨渦在微弱燈火下若隱若現,有種惡意的捉弄,語氣卻慢悠悠的,半是認真地提醒:“這要是被人瞧見,沒什么也有什么了?!?/br> 陸曈無言。 明明是才器俊秀、高傲不群的銀刀殿帥。但每每這種時候,他這不正經的模樣總讓人恍惚,當初乖戾冷漠在郡王府血濺紗帳的是另一個人。 慣會做戲。 心中這樣想著,陸曈的目光,就落在他身邊一只竹編食籃之上。 那只食籃很眼熟,陸曈記得自己去裴云姝府上出診時,裴云姝常叫人給裴云暎送些點心,用的籃子就是如此樣式,竹籃把手上有一對翹尾巴的紅喜鵲,生動又喜慶。 這下陸曈相信裴云暎的確是路過南藥房的,沒有人要做大事的時候,還隨身帶著食籃。 似是注意到陸曈的目光,裴云暎順著她的目光一看,隨口問:“吃飯了嗎?” “沒有。” 他笑笑:“嘗嘗?”示意陸曈取用自己身側的食籃。 陸曈本想拒絕,腹中卻輕微一顫。方才她從廚房里兩手空空回來,白日里只吃過一塊阿秀給的藥餅,今夜注定要餓肚子了。 她倒也不是不能餓肚子。 不過…… 能吃飽當然最好。 陸曈走過去,揭開食籃的蓋子。 裴云暎微微揚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