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節(jié)
竹編食籃里放著糕點,掐絲琺瑯黃底紅花碟子盛著幾只精致荷花酥,一塊只有小半個巴掌大,除此外再無其他。 陸曈心中有些失望,又惡意地想,裴云暎一個高高大大的的男人,卻吃這么點精致點心,實在有些違和。 裴云暎不知她心中腹誹,見她不動,問:“不喜歡?” “沒有。”陸曈拿起一塊荷花酥放入嘴中。 裴云暎一怔,似是沒想到她這般干脆,頓了一下才笑著開口:“不怕我在里下毒?” “不怕,”陸曈道:“我百毒不侵?!?/br> 她是真的有些餓了,原本從前食欲算不得多好,但先前在仁心醫(yī)館,坐館時銀箏和杜長卿總是拿些新鮮瓜果喂她,時日久了,都快忘記餓肚子的滋味。 裴云姝大概是考慮到裴云暎的口味,糕餅都不太甜,吃在陸曈嘴里就覺得寡淡了些。 她吃得很平靜,仿佛只是為填飽肚子,并不在意食物滋味如何,沒有半分波瀾,裴云暎看了一會兒,像是看不下去,道:“小心噎著,要不要喝點水?” “不用。” 南藥房的人掃光廚房的剩菜,無非故意為難,如果眼下驚動旁人反而惹來事端,還不如就在這里湊合。 這么一想,腦海里突然就浮現(xiàn)起當初和陸柔陸謙在深夜的廚房里,背著爹娘一起烤地瓜的日子來。 與現(xiàn)在何其相似。 手上動作不知不覺慢了下來,直到耳邊傳來裴云暎的聲音:“你的簪子……” 陸曈一愣,下意識伸手撫上發(fā)間那只銀質木槿花發(fā)簪。 那只銀色的木槿花發(fā)簪、jiejie的發(fā)簪被她戴在頭上。進宮那一日起,她將它簪于發(fā)間,時時提醒著自己要做什么,為何而來。 裴云??恐?,仿佛不經意地問:“發(fā)簪是你jiejie的?” 陸曈道:“是。” 他點頭:“難怪你當時花重金也要贖回?!?/br> 那時候清河街祿元典當行,她欲蓋彌彰收下許多舊首飾,其實也不過是為了這根木槿簪子。 裴云暎的目光落在她發(fā)間,道:“很適合你?!?/br> 適合? 嘴里糕餅突然變得難以下咽,陸曈垂下手,沉默了一下才開口:“裴大人可知道,木槿是低賤的花。” 裴云暎一怔。 她發(fā)髻已有些松亂,衣袍干了一天活也算不得整潔,而這樣有些狼狽的姿態(tài)卻絲毫無損那張美麗的臉,甚至于那只銀色的花簪插得略微歪斜,越發(fā)襯得她如一株被風雨摧折的花,芳容病怯、鉛華銷減。 而她的聲音卻很是冷淡。 “此花朝開暮落,僅榮華之一瞬之義也。只會生長在邊籬野岸。富貴人家的庭院林園,是瞧不上這種花的?!?/br> 人常說木槿是花中最賤,也許在那些貴客豪門眼里,jiejie、她抑或是陸家,都如這低賤之花一般,只存在一日,活著或是死去,都不被人放在眼中,默默無聞。 裴云??粗?,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沒說出來。 陸曈低頭,繼續(xù)吃那塊沒吃完的糕餅,仿佛并未將剛才說的話放在心上。 直到把那一碟酥餅吃光,她把空盤放回籃子,蓋上籃蓋,對裴云暎道:“多謝裴大人的點心?!?/br> 他靠窗看著她笑:“我可不是來給你送吃的?!?/br> 陸曈想了想,從懷中摸出那只銀箏塞給她的荷包,從里倒出一把碎銀,思忖一下,從里頭掏出最小的一粒遞給裴云暎。 裴云??粗橇K殂y一會兒,目光從銀子移到她臉上,嘆道:“陸醫(yī)官也太小氣了一點。” “剛進宮,需要銀子的地方很多。等我拿到俸銀再給裴大人補上。”陸曈一本正經地回答。 聞言,他笑容淡了些:“你覺得你能回到醫(yī)官院?” “當然?!?/br> 裴云暎沉默,月痕透過窗照在他臉上,那雙漆黑的眸靜靜注視著她,若靄靄云霧,說不清道不明。 像冷漠這司空見慣的遭遇,似憐憫她早已注定的結局。 過了一會兒,他問:“你沒有為以后做打算嗎?” 以后? 陸曈愣了一愣,隨即險些失笑。 或許這位裴大人又在此刻對她動了惻隱之心,所以才會善意地提醒,提醒她莫要不知天高地厚復仇??伤龔囊婚_始進宮起就沒想過回頭。 陸曈抬頭,正視著裴云暎的眼睛:“沒有?!?/br> “裴大人,”她說,“朝開暮落的低賤之花,根本就不會有以后?!?/br> …… 自那一夜在南藥房門口遇到裴云暎后,陸曈沒再見到他了。 皇城里當然不及皇城外寬廣遼闊,然而兩個身份不同之人,一輩子遇不上也不是不可能。 采摘了幾日紅芳絮后,這些草藥要單獨清洗整理送去御藥院,重擔自然又落在了陸曈與何秀身上。 何秀領著陸曈去整理藥材的庫院,大堆紅芳絮摞在院落一角,被粗布蓋了防止花絮亂飛,即便如此,空氣中還是充斥著紅芳絮特有的芳香。 阿秀遞給陸曈一把杌子,自己在銀盆前坐下,銀盆里堆了不少紅芳絮,要一株株挑出來,挑去碎枝,留下花絮和完整莖葉。 這并不是件容易差事,單那些有毒的香氣也足以令人頭暈。前幾日紅芳園光是采摘花絮,何秀臉上的紅斑就已經多了許多。 陸曈看了一眼何秀,何秀正揉著眼睛,縱然戴上面巾,紅芳絮的香氣仍使得她靠近就暈眩。 陸曈把她面前的銀盆端到自己跟前,“我來吧?!?/br> 何秀一愣,忙將銀盆奪回,道:“這怎么行,你已經幫了我很多了!” 這幾日采摘紅芳絮的活,幾乎是陸曈獨自干了大半。她不受香氣影響,面上也沒生出紅斑,采摘起來很快。何秀心里也很感激。 “我也是拿著俸銀,總不能半點事不做?!焙涡憔执俚匦π?,“說來,再過幾日就是發(fā)俸銀的日子。拿了俸銀,開春給弟弟meimei做兩件新衣裳,小孩兒長得快,去年的衣裳怕是小了。” 陸曈低頭撿拾花枝:“你有弟弟meimei?多大了?” “一個七歲,一個九歲?!闭f起弟妹,何秀面上的笑容真切許多,“我家家境尋常,當年能入醫(yī)官院,爹娘也奔走不少。如今南藥房雖比不得其他地方,但每月俸銀還是按時發(fā)的。就是南藥房的醫(yī)官不能出皇城,我已經三年沒見過家里人了……”她的聲音又低落下來。 陸曈沒說話。 頓了頓,何秀又忙笑道:“不過陸大夫動作真快,原先我清理這些花枝,一盆也要大半日,你不過半柱香就采摘干凈,我瞧著,等送去御藥院,今年的一夢丹總該是夠得了?!?/br> 陸曈心中一動:“一夢丹?” “是御藥院做的丹藥,專治入寐困難的?!焙涡愕溃骸暗り柕畹娜徨锬?,每到春日總是易醒難寐。醫(yī)官院醫(yī)官開了許多方子都不見好,還是御藥院的人得了方子,用以紅芳絮入藥,做了一夢丹,柔妃娘娘服用后才有所好轉?!?/br> “后來每到三月,御藥院都要從南藥房拿新鮮紅芳絮以制藥,只是紅芳絮本就有毒,制藥也不太容易,像咱們前幾日采摘的那些,最后做成藥丸也沒有幾瓶?!?/br> “今年因為有陸醫(yī)士,采摘的紅芳絮比往年多了許多,御藥院這回總該滿意,不會吵著說藥材不夠了。” 何秀說完,見陸曈神色有異,不由問道:“怎么了?” 陸曈沉吟一下:“宮中這批紅芳絮,只用來作一夢丹么?” 何秀點頭:“是呀,紅芳絮畢竟有毒,能入用的藥極少,當年為了做此藥,御藥院的人光是方子都磨了一年?!?/br> 陸曈低頭,看向手中花枝。 艷紅花枝被摘下,一些浮動的花絮散落在地,宛如鋪了一層血色淺絨。沁人芬芳從花枝上傳來,飄進人的鼻尖。 何秀嚇了一跳,一把奪過陸曈手中紅芳絮,慌道:“雖說陸醫(yī)士不受花香影響,可也別湊太近了,終歸是毒物?!?/br> 陸曈任由她搶走花枝,一時沒說話,只側頭看向院中,大片緋色花枝摞在角落,光是看著也覺艷麗奪人。 她看了一會兒,開口道:“阿秀。” “怎么啦。陸醫(yī)士?” “交給我吧。” 陸曈低下頭,撿起一根花枝。 “我來整理這些花?!?/br> …… 過了三月,漸漸開始下起春雨。 御藥院大門口的桃樹一夜被雨摧折,花枝散得滿地都是。 正對桃樹幾步遠的地方,醫(yī)正石菖蒲正站在臺階上,指揮著醫(yī)工將醫(yī)官院送來的紅芳絮堆放進庫房。 兩個年輕醫(yī)工手沒拿穩(wěn),一小捆紅芳絮從車上滾落下來,驚得石菖蒲忙展袖捂住口鼻,斥道:“小心,這東西有毒!” 醫(yī)工們忙拿粗布將地上散落紅芳絮包裹起來,匆匆進了庫房。 石菖蒲回頭望望,又拿手在臉龐空氣中使勁兒散了幾下,直到再也聞不見那股花的芬芳香氣,這才垂手松了口氣。 紅芳絮是南藥房送來的藥材。 御藥院隸屬入內內侍省。掌按驗秘方、秘制藥劑,以備陛下和宮廷需用。其中炮制藥材所用材料,有一部分來自南藥房的藥園。 紅芳絮就是其中一味。 此花花名芳艷,卻毒性不淺,單是聞過,也難免沾染毒性。奈何柔妃娘娘所需治不寐之癥的一夢丹,其中最主要的一味藥材就是紅芳絮。故而再如何忌憚,每到年后三月,御藥院還是得老老實實從南藥房接過這批紅芳絮,冒著風險炮制藥丸。 這實在不是一件好差事。 紅芳絮長在園子里的時候,藥性最濃,之后采摘下后,藥性漸漸減淡。每次一瓶一夢丹就要耗費許多紅芳絮,柔妃娘娘性驕跋扈,總對他們做的一夢丹不甚滿意,到最后,遭罪挨罵的還是他們這些御藥院的人。 石菖蒲嘆了口氣,一轉身,方才運送紅芳絮的兩個醫(yī)工已從庫房里出來。 “醫(yī)正大人不必憂心,”年輕醫(yī)工見他愁眉不展,以為他是擔心藥材不夠,主動討好:“今年送來的紅芳絮比去年多,堆滿了小間庫房,一夢丹的材料是足夠的了。” “哦?”石菖蒲意外,“這么多嗎?” 紅芳絮因毒性太烈,難以采摘,采摘之人,大多會深受花毒之苦。南藥房統(tǒng)共也就那幾個人,沒人愿意冒著性命之憂去采摘毒花。是以雖然每次送來的紅芳絮不多,石菖蒲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畢竟柔妃娘娘只是夜里幾日睡不好覺,那采摘紅芳絮的醫(yī)工,失去的可是大好康健的身子??! 都是做奴才的,何苦互相為難。 石菖蒲是這樣想的,卻沒料到今年送來的紅芳絮突然加量了。 另一個醫(yī)工撓撓頭,道:“我聽說醫(yī)官院新進了人,有人去了南藥房??赡茉鎏砹瞬苫ǖ娜耸?,所以藥材才多了不少?!?/br> “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