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忍

    過了幾小時之后，忍才停止了顫抖。他縮成一團坐在約翰為他生的火前面，肩上披著約翰厚厚的斗篷。他在火邊待了很久，燒光了大部分的木柴，約翰出發(fā)去找更多柴火了。

    時不時地，忍的目光從火焰上移開，開始研究他所在的位置。在遙遠(yuǎn)的過去的某個時間點，大量的巖漿在這里冷卻，形成了緊密的玄武巖巖壁。玄武巖在他周圍升起，形成一個天然的圓形露天競技場。競技場的兩邊幾乎圍成了一個完整的圓圈，圍住了中央坡度很緩的碗形。沿著周圍陡峭的巖壁，水從邊緣穩(wěn)定地流了進來，所形成的水體與其說是瀑布，不如說是垂直的溪流。這些溪流在巖石地面上匯集，形成了水冰冷刺骨的深潭，先前約翰就是將忍扔進了這個水潭。在水潭較低的邊緣，一條小河蜿蜒流到了外面的世界中。在周圍的巖壁上方，是冷冷的藍色的天空。

    忍所處的位置，看上去仿佛是在世界之初創(chuàng)造出的一樣，而這個地方屬于他自己的家族。雕刻在巖壁中間展翅飛翔的巨大雄鷹將這個事實表露無遺。巖石不平整的表面給雄鷹的喙和爪子以一種兇猛之感。水從鷹的身體流過，太陽現(xiàn)在正懸在接近最高點的位置，讓鷹的眼睛閃著光，仿佛鷹將忍釘在它狩獵者一樣的眼神之中。忍覺得，這是他見過的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之一。

    忍的腦袋痛得要死，胳膊和腿更是痛得要命。但是現(xiàn)在，他的牙齒已經(jīng)不再打戰(zhàn)，他想也許他不會凍死或者因傷而死了。

    打戰(zhàn)有一定的好處——它讓他的思緒不再集中在意識集中器上?，F(xiàn)在他很暖和，思緒開始游走了，很快轉(zhuǎn)向了金屬頭盔。他恨它，只是有時候恨。它欺騙了他，但是也讓一切沒那么痛——減輕了許多許多——以某種可怕的方式，意識集中器讓這個世界變成了一個更合乎情理的地方?，敿兂闪瞬恢皇钦勰ニ睦蠇D人的某種其他身份，而奎因……奎因……

    忍站了起來，用約翰的斗篷更緊地裹住自己。他的骨頭骨折過，部分修復(fù)了太多次，現(xiàn)在他可以估計出他康復(fù)到什么程度了。細(xì)胞修復(fù)液正瘋狂地修復(fù)；在疼痛之下是身體組織修復(fù)自己的深深的癢意。

    他繞過水潭，看到一樣處于陰影之中的物體——一小塊六英寸見方的黑色塑料。他嚇了一跳，認(rèn)出這是他在鄧恩·塔姆從瑪吉的背包里偷出來的顯示屏。他將它裹在了肋骨周圍的繃帶里面，然后忘得一干二凈。當(dāng)約翰將他踢飛到水里的時候，它一定是松脫了。他將顯示屏從冰冷的水潭邊拿了回來，在將它塞進約翰斗篷的口袋里之前，他再一次注意到邊緣上寫著的字：凱瑟琳。

    他聽了聽，尖銳的回聲從懸崖之外的陸地上進入碗形空間。約翰在外面，劈著柴火。

    忍繞過碗形空間的邊緣，直到自己站在雄鷹雕塑的下方。是意識集中器殘留的瘋狂，還是他自己的想象，他認(rèn)為這只鳥在看著他，同時歡迎他成為它的家族的一員？阿利斯泰爾來過這里嗎，他打算帶忍過來嗎？

    在雄鷹下方，有六邊形的巖柱垂在地面上方。忍從水幕下方鉆進了石柱和地面之間的巖洞一樣的空間。在他的腳下是破碎的玄武巖形成的碎石堆，一直延伸到懸崖深處。

    他發(fā)現(xiàn)了那個銀色的盒式吊墜，即使在這隱藏之處微弱的光線之中，在黑色的巖石映襯下它依然十分顯眼。盒式吊墜陷在一根天然巖柱的一處小凹坑里，等著被人發(fā)現(xiàn)。吊墜又大又沉，裝飾著圖案，但是他只能用手指來感覺它們。這里太黑了，看不到圖案。

    他往空間更深處望去，望向這個巖洞的后部。雖然陽光幾乎無法照進那個最隱秘的角落，忍立即知道自己在找的是什么：在那里有一具死尸。此前忍來過類似的地方，那是蘇格蘭北部一個屬于駿馬家族的探

    尋者的小巖洞，在那個巖洞里也有死尸。

    尸體躺在巖柱幾乎垂到巖石地面的天然凹陷處。當(dāng)忍走得足夠近，足以看清細(xì)節(jié)的時候，他看到那些殘骸已經(jīng)在這里待了很長時間了——也許比忍的生命還要長，另一個巖洞里的情況也是一樣。

    他跪在那具披著斗篷的尸體旁邊，尸體現(xiàn)在大部分是骷髏了，臟兮兮的，被夏季在這里覓食的動物光顧過。尸體的牙齒刻著熟悉的儀式劍符號，刻痕里嵌滿了煤灰。這是中階裁決者的守望者中的一員，出于某種理由被殺，然后被留在這里腐爛掉。又一個中階裁決者的受害者。

    被這個男孩的尸體所激起的憤怒之情壓倒了忍，不光因為男孩很可能是被某個他信任的人殺死的，還因為中階裁決者褻瀆了這個本來只屬于忍的家族的場所。他向自己保證，很快有一天，當(dāng)他自己的身體不這么疼痛的時候，他一定會回到這里，將這個陌生人好好安葬。

    約翰回來了。透過水幕，忍看著約翰將一堆劈柴放在火邊，然后用柴火將火撥旺。約翰抬頭看到忍從洞里鉆了出來，重新回到了陽光下。片刻之后，約翰轉(zhuǎn)過身，仿佛他不想打擾忍的思緒。

    在更明亮的陽光中，忍查看著他找到的盒式吊墜。吊墜的圖案十分復(fù)雜，中心的人物被花體字和旋渦形裝飾遮住了。他花了幾秒鐘才明白，吊墜的表面是纏繞在一起的一只雄鷹和一條龍。

    此前他納悶兒過父親是否來過這里，這就是答案。一只雄鷹和一條龍——他的父親是那只雄鷹，母親是那條龍。他很確定這個吊墜是阿利斯泰爾的，這是忍的母親真理子給他的。這是她會設(shè)計的那種東西。他們兩個家族的紋章交織在一起，他的父親和母親環(huán)繞著彼此，雖然他們被迫分居了很多年。

    忍用拇指摩挲著圖案，被情感壓倒了。他重重地在巖石地面上坐下，被無數(shù)個問題困擾。阿利斯泰爾什么時候留下的吊墜？他是在真理子很多年前逃離了蘇格蘭莊園之后來到這里的嗎？他們是希望在阿利斯泰爾擺脫掉布里亞克·金凱德之后在這里相會嗎？

    忍一直都將他自己的很多不幸怪罪到約翰身上。然而在他回憶父母的時候，他承認(rèn)，在約翰把事情搞砸的很長時間以前，事情就已經(jīng)變糟了。幾代以來，中階裁決者一直都在煽動探尋者互相殘殺。他們?nèi)际鞘芎φ摺?/br>
    忍回到了火邊，對約翰生硬地說道：“我不知道我還會不會信任你。”

    約翰的表情表明，他也沒指望其他結(jié)果：“給你。”他舉起一個盛著某種燉菜的便攜餐盤遞給了忍。

    忍感激地接過來，在火邊坐下。食物很美味，而他餓壞了。他一邊大口大口地吃著，一邊問道：“你在這里做的燉菜？”

    約翰在附近坐下：“是我?guī)淼??！?/br>
    “我在吃這個并不意味著我原諒你了，”忍告訴他，“但是確實有幫助。”他咽下一大口燉菜說道，“你知道還有什么會有幫助嗎？知道奎因不再喜歡你了。”

    “上次相遇的時候，我以為她要殺了我?！?/br>
    “很遺憾她沒動手?！比淘噲D嚴(yán)肅地說出這句話，但是他能夠感覺得到自己對約翰的仇恨正一點一點地消散。

    隨后是幾分鐘友好的沉默，忍吃著東西。然后約翰說道：“我也許愛上了另外一個人?！?/br>
    他說話的語氣中有某種東西，令忍猛地從食物上把頭抬了起來?！拔蚁Ｍ阒傅牟皇俏??！彼贿厡⒆詈笠豢跓醪送塘讼氯?，一邊對約翰說道。雖然發(fā)生了這么多事情，他們還是回到了童年時代的互相戲謔模式?！斑@可真是一個出人意料的轉(zhuǎn)折?！?/br>
    約翰笑了：“不是的，你最近照鏡子看看自己沒有？是另外一個人。我得離開她來找你?！?/br>
    “我打擾了你和一個女孩在

    一起？”這個念頭讓忍感到高興，“英俊富有又被寵壞了的男孩沒有立即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如果和她在一起的話，我就不能是英俊富有又被寵壞了的樣子。”約翰喃喃地說道，“但是……知道你認(rèn)為我長得好看，這很不錯。”

    忍哼了一聲：“她聽上去對你很有好處——也許對你來說她過于好了?！彼麑⒈P子放下，希望自己能再多添幾次菜，沒有更多食物了。他對著約翰皺皺眉。“也許意識集中器仍然在搞亂我的腦子，但是我剛剛已經(jīng)不想再把你的臉揍到地上了?！彼姓J(rèn)道。

    “真的嗎？那么，或許我可以給你看某樣?xùn)|西?！?/br>
    約翰舉起背包，將忍的意識集中器拿了出來。忍立即被想要將它搶過來戴在頭上的本能沖動壓倒了。他攥起拳頭，讓雙手在身側(cè)不動。

    “你還想要它？”約翰問道。

    忍不信任自己的回答。

    約翰一只手舉起了他們在營地找到的巨大鋼斧，另一只手舉起了意識集中器。忍的目光在二者之間來回轉(zhuǎn)著。

    “你對這個怎么想？”約翰問道。

    忍猶豫了。他意識到約翰根本不是在給他意識集中器；他是在給他自由。

    忍花了一會兒工夫才強迫自己開口，當(dāng)他開口的時候，他說道：“好的?！?/br>
    在最后的天光中，意識集中器擺在地上，看上去完全無害。忍調(diào)整著自己的姿勢，好正好瞄準(zhǔn)它。他舉起了斧子，感覺到斧子的重量懸在上方。

    他僅僅停頓了片刻，在這一刻，他想起了意識集中器展示給他的奇特的世界——沒有那么多痛苦，有著更多的格斗技巧，還有他自己的思緒和那些假裝是他的思維的意識之間的戰(zhàn)爭。

    最輕微的動作都會讓斧子偏往這邊或者那邊，而他自己的人生也將隨之改變。

    他用盡全力，將斧子劈向意識集中器。斧子深深地劈進了頭盔。一陣觸電的感覺從斧柄傳了上來，忍叫了一聲將斧子扔掉了。

    破碎的意識集中器發(fā)出了咝咝聲和噼啪聲，紅色的電火花從他劈出的裂縫迸了出來。斧子頭仍然埋在頭盔里面，絲絲縷縷的電流爬遍斧子的表面。

    “看這個?！奔s翰說道。

    他將斧子從意識集中器那里踢開，然后撿了起來。他又劈了一次，將意識集中器一分為二。當(dāng)電流沿著斧柄躥上來的時候，他也像忍一樣叫了一聲。他們兩個看著金屬頭盔的兩半之間來回閃耀著火花，過了快一分鐘的時間，火花才緩緩熄滅，直到最后一直噼啪作響，火花四濺。

    忍小心翼翼地將兩半頭盔撿了起來。在頭盔內(nèi)部，在表面和里側(cè)之間薄薄的區(qū)域是一個復(fù)雜的世界，宛如一個微型的金屬城市——那些螺紋和結(jié)點只能被形容為電路。

    “這是什么東西？”他低語著，將其中一半遞給了約翰。

    他們沉默地查看著，然后抬起頭來看向?qū)Ψ?，臉上是同樣迷惑的表情?/br>
    “我以為意識集中器有幾百年的歷史了?！比陶f道。

    “它們的確有。我母親的筆記在十六世紀(jì)提到過一次?！?/br>
    忍將他那半頭盔高高舉起，變換著角度，好讓約翰能夠看到它內(nèi)部的電路。

    “這可不是十六世紀(jì)的東西?！?/br>
    “但是我們的軟劍是？還有儀式劍？”約翰問道，“我們有的這些東西全都不符合它們制造的時代，因此我們才遠(yuǎn)離世界生活。這是探尋者的秘密知識?！?/br>
    忍點了點頭。這是他們還是孩子時就一直在聽的話。在某種程度上，這有道理?！芭?，我有東西給你?！彼f道，從他仍然穿著的約翰斗篷的口袋里掏出了顯示屏?！拔覐默敿抢锬米吡诉@個，想著要把它給奎因。但是這是你母親的東西?！?/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