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熙這幾日都帶著那把素面紅楓油紙傘，于黃昏時分候在租船碼頭。這個碼頭就像是現(xiàn)代游艇俱樂部，即便是私家畫舫也大多?？恳挥?，由專人看管維護。無奈日日思君不見君。不過這也讓她放心不少，那個雨夜應事出偶然。

    前幾日莫熙又跑了趟分堂，專門從故紙堆中搜尋關(guān)于這位唐門四少的零星點滴，為此吃了不少灰。當刺客不是演古惑仔，拿著西瓜刀當街對砍這么簡單粗暴。關(guān)于這位暗器天才的記載不多，只字片語中只得出一個深居簡出沉默寡言。倒是有一句：“長日咳，心肺弱?！蹦翘煸诖系乃幭悖置饔写ㄘ惖奈兜?。莫熙才決定姑且一試。

    這一日，大部分的畫舫、小舟都已經(jīng)駛離岸邊。莫熙懷著對唐四少的刻骨相思，手握傘柄慢慢往掬水閣走去。

    掬水閣之所以名為掬水是因其引了一脈山泉環(huán)繞整個飯莊而建。這里點菜、送菜皆不用小二。流水自成一個循環(huán)，各類菜品全裝在一個個木雕畫舫上頭，由水渠送向一個個雅間，客人只要推窗自取即可。點菜也是同樣，菜單、筆墨皆在案上，客人將所點菜品寫在簽上，再取案上小舟，置于水中，便可自送。

    因此掬水閣沒有大堂，只設(shè)雅座。雅間只以單字為名，“梅”、“蘭”、“竹”、“菊”，“春”、“夏”、“秋”“冬”，“風”“霜”“雨”“雪”。全閣只得十二間，日日爆滿。

    莫熙不過想吃一碗水煮三鮮，無奈所有雅間除了一個“蘭”字，皆客滿了。只是那蘭字間的客人定了位，卻過得半個時辰還未現(xiàn)身。莫熙是此間?？停彤斎徽J得她，想那客人不會來了，又不愿得罪老主顧，何況是塞了銀子的，于是笑臉相請。

    莫熙方才落座，輕呷了一口鐵觀音，剛要提筆點單，卻不想知客領(lǐng)進三個人來，打頭的是一個清秀小廝，后頭跟著一位綠衫少女，推著一輛木制輪椅，其上坐著一名年輕男子。那少女見到莫熙“疑”了一聲，又看見一旁的油紙傘，笑道，“姑娘難道能掐會算，在此處等著還傘么？”

    莫熙淡淡一笑，“人生何處不相逢。當日避雨之恩未及答謝，今日卻又鵲巢鳩占。愧煞我也。如不嫌棄，還請同坐?！闭媸翘て畦F鞋無覓處。

    她卻不知唐歡所想，自來唐門中人無人敢相伴其右，有人相請同食還是頭一回，竟得二分興味。

    知客本以為會是一場為難，此刻見他們認識，忙道：“如此甚好，各位客官，小的不打擾幾位雅興?！本挂涣餆熑チ?。其余在場諸人不禁失笑，一時間氣氛又融洽了一分。

    綠衫少女向輪椅上的男子看去，等他示下。

    莫熙順著她的目光，心里頓時咯噔一下，突然冒出一句話來：蓮華容姿，天人弗敢看，深恐一念墜塵。

    哎呀呀，這活脫脫一個現(xiàn)世妖孽！殺之可惜，徒呼奈何！

    便是芝蘭玉樹也難形容眼前人形貌之萬一。

    那男子一彎淡唇，雙瞳湛然，笑若朗月，道：“姑娘不嫌在下唐突便好?！甭暼粲娜?，且透且磁。

    莫熙搖首淡笑相請。

    那位清俊小廝便抱他落座。難得他笑意不改，于莫熙這個陌生人前無半分尷尬自慚。

    “在下久居蜀中，于江南美食殊無涉獵。姑娘還請不必拘束，不如替在下拿個主意？”莫熙知他倒也不全然是客氣，此間菜單不像現(xiàn)代，圖文并茂，這名字又個個繁花似錦，誰知道是什么玩意兒，偏偏又沒個小二介紹。想當年她在現(xiàn)代，看中文菜單如墜云霧，還是英文的至少知道些個食材。

    朝思暮想的人近在眼前。莫熙心情大好，也不客氣，抄起筆墨，一揮而就：“鹽水鴨、燉蘇核、燉生敲、生炒甲魚、丁香排骨、清燉雞子、金陵扇貝、芙蓉鯽魚、菊葉玉版?！币贿厯]毫一邊唱名。真?zhèn)€抑揚頓挫，脆聲朗朗。心中卻腹誹不休，跟疑似唐四的人吃飯，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不讓你出點血，怎對得起姑娘我發(fā)抖的小心肝。

    唐歡見她握筆嫻熟、姿態(tài)瀟灑，剛想夸一句好字，卻瞥見那字歪歪斜斜筆力虛浮，實在不敢恭維，又見她點個菜也能如此豪氣，心下不禁好笑。

    如此一笑，真?zhèn)€有如奇花初胎,皇皇。那綠裙少女見莫熙神情大方，絲毫不為自家少爺美色所惑，對她又添兩分好感。

    唐歡接過竹簽，溫言道：“鹽水鴨跟甲魚，姑娘若要取舍，更喜哪樣？”

    莫熙奇道：“莫非相沖？”

    “此二物皆性寒，同食恐不美?！?/br>
    莫熙點點頭，惋惜道：“那留下甲魚吧?！毙南聦λ纳矸萦执_認了一分，不愧是從小食補長大的。

    唐歡見她一副壯士斷腕的樣子越發(fā)好笑，將鹽水鴨劃去，遞還給莫熙。

    莫熙每取一道菜便侃侃而談介紹其做法由來。那小廝跟綠裙少女也雙雙落座，只是主仆有別，席上只莫熙、唐歡相談甚歡，綠裙少女性子活潑，也插得一兩句。

    “這菊葉玉版，便是菊葉、鮮筍、熟火腿。那燉生敲又作何解？”唐歡一派言笑晏晏。

    “燉生敲制法，s將鱔魚活殺去骨后，用木棒在背部依次敲擊，使其嵴骨脫開，rou質(zhì)散，而后入油炸后燉制，因而得名?！?nbsp;酥爛入味，鮮香醇厚，莫熙大愛。

    唐歡在菜上至一半之時已使眼色吩咐小廝出去結(jié)賬。莫熙自然瞧見了，因此散席之時，并未假意相請，而是高高興興地道了謝。

    只是出得掬水閣，外頭又是一片秋雨瀟瀟，那傘便還不得了，莫熙暗贊一聲天公作美。

    “不若姑娘稍等片刻，在下送姑娘一程。”

    飯莊后頭轉(zhuǎn)出一輛馬車，很快便到了跟前。莫熙欣然從命。

    送至窄巷，車不可入，莫熙待小廝將腳踏放下，便輕輕步下馬車。右腕一揚，那傘便如戚戚一脈紅葉展于一片秋雨之中。又行一禮，徑直去了。

    “這位姑娘卻是跟咱們有緣，也有趣得緊?！本G裙少女咯咯一笑道。

    “今晚還有更有趣的事，可惜咱們是看不到了?！碧茪g待那一片素紅消失于一方雨徑之中，才吩咐行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