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命萬歲 第10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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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主人的謝寶因立則在堂前階下, 看見遠方來者,她先抬臂一拜, 以客禮待之。 蕭氏趕緊循禮答拜:“此行我們母女將要煩擾謝夫人,不敢受之以禮。” 郗雀枝也依照著阿母那樣對賓主拜手,然后往后退避一步,看著蕭氏與謝夫人周全禮節(jié)。 在眸光流轉間, 她也已把這位建鄴貴人全數(shù)閱盡。 謝夫人體態(tài)嫻靜,曲領中單遮住長頸,領口廣博, 前端下垂, 上襦的領袖緣邊鑲嵌綠紋織錦,篆紋七破長裾垂落在地, 從腰間所束寬帶便可知其已懷孕。 發(fā)頂那支步搖亦由金所制,在被塑成花樹后, 由樹干向外伸展出四片長葉, 干中又有八條彎曲的長莖向上, 頂端是花苞與盛綻的花, 它們擁簇著中心那根筆直的莖上則站立著展翅的金鳥。 將其豎插在聳起的高髻之上, 猶如群山之巔佇立著金花樹鳥。 可見工匠技藝之巧,也只有國都能出此大匠。 融風一拂,女子兩側垂髫飛揚,素紗飄逸。 除了延頸秀項,皓質呈露,更是美目盼兮。 她的阿父與夫郎還皆是尚書仆射,掌權柄國政。 郗雀枝落在腹前又被掩在寬袖下的雙手漸漸收緊,天下庶民又豈知士族與士族間也有天壤之覺,冰炭之乘。 時人常言,身在建鄴的那些巨室才是士族。 兩拜過后,禮畢,謝寶因邁步走向東階。 蕭氏自覺比這位出身渭城謝氏的謝夫人卑下,不愿走西階,也隨在主人身后欲上東階,在女子的一再謙讓中,才復又回到西階。 走至階前,主、客又要再謙讓誰先登階。 最終由家中主人先登,客隨后。 謝寶因舉起右足,左足次之,雙足并攏后,方又再登階,蕭氏與郗雀枝則等主人登上一階,才跟著登一階。[1] 走上屋宇甬道,又行至西堂敞開的門戶處,先由客蕭氏進到堂上。 謝寶因要進去的時候,忽然大風起,遠處白玉環(huán)佩所起的叮呤聲泠泠,腳步聲徐徐而來。 俄頃就已看見高髻婦人。 郗氏在居室修飾好相貌后,便帶著兩列隨侍之人浩浩蕩蕩前來,腰間白玉組佩長及地,立著世家夫人的氣勢。 剛入門戶的蕭氏循聲轉身,面色微凝,頓時明白這位外嫁二十多載的女公此舉是為顯揚昔日之她,非今日之她。 所受屈辱,皆可討要。 蕭氏回過神來,端正身體,對著堂前從東面上階的婦人行禮。 郗氏揚顎頷首,顧及禮節(jié)的抬臂回禮:“客從遠處來,我為賓主卻有失禮數(shù),蕭夫人不必多禮?!?/br> 是蕭夫人,而非兄婦。 立在阿母身旁的郗雀枝也垂下頭顱,推手對婦人深深一拜:“三姑?!?/br> 郗氏瞬息便又對這位兄女露出慈顏,變得尤為親近。 郗雀枝也恭敬的扶持著婦人去堂上。 待客入內,謝寶因亦隨之進去。 低頭侍立在女子身后的媵婢亦步亦趨,而后愕然。 只見那位高平郡來的郗家女郎竟屈跪在婦人旁邊的坐席之上。 宴客時,她們女君與夫人為主,均要入席北面的尊位,侍婢早已將原先擺在中央的幾案向右移動,再放置一張食案,并鋪設坐席。 朝向門戶的北面如今是兩案并列。 且客不犯主,此舉卻是不敬輕慢。 郗雀枝像是突然醒悟過來,看了眼郗氏,便立即撐案起身,從席上走出后,竟悚愳到長揖而拜:“我與三姑敍舊以致不顧禮儀,望謝夫人寬恕我的無禮?!?/br> 謝寶因好奇看著眼前惶遽的身形,高平郗氏雖不顯貴,卻也是士族之流,禮節(jié)乃仁儒外貌,即使禮樂崩壞的時候,各世家也均會以家學教導,氣度雄遠,何至于會因此便惶惶。 她莞爾一笑,出言安撫:“無礙?!?/br> 隨即走到案后,提起下緝,跪坐于席上。 郗氏把郗雀枝望來的視線當成是求救于自己,見女子未與她郗家兄女為難,神色才漸漸好轉。 待堂上眾人都列席入坐后,手捧食盤與清酌的侍婢排推而進。 于西面入席的蕭氏舉起案上的酒樽,遙對尊位,像是忘卻先前婦人對自己的疎遠,依舊隨親稱謂:“去年與女公在家中一別后,又是一載,夫郎甚是懷戀女公,常念不知何時還能再相逢。” 郗氏聞言,稍怠嫚的看過去,停了幾瞬才執(zhí)樽而飲:“只要活著,總能相逢,蕭夫人告訴郗郎又何必著急。” 蕭氏還未進食,卻覺得飯窒塞喉。 席間相隔一丈遠,而郗氏視線往婦人旁邊微斜過去,已經(jīng)看向同列席西面的郗雀枝,眼神柔和:“不過一載,雀娘形容怎么便如此瘦削下來,可是家中生出變故?!?/br> 言盡,余光瞥了眼蕭氏。 往昔她不敢,可如今已有此自信。 郗雀枝放下手中象箸,望著主位的人,小心敬答:“家中無事,只是祖父離世,雖已守孝一載,但心中始終永懷哀悼,靡所寘念,平日少食,以致形容枯槁,未曾想對三姑犯下不敬?!?/br> 短短幾語,便訴盡孝德,郗氏聽完,甚是欣慰的寬解,又因被牽動思父的心緒而不由嘆息:“你這般篤謹孝道,便是對我不敬也情既可原,況如今哪怕瘦削,依然還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br> 謝寶因神色自若的飲啖不輟。 郗氏不僅與兩位異母阿兄私怨眾多,與這位長兄之妻蕭夫人也結怨深厚,即使內心十分想要扶助父族高平郗氏,也不會如此毫無隔閡,命親子聘異母兄之女為妻。 她不經(jīng)意的掠過堂上以西,綠色上襦接雙色五破交窬裙,原本甜膩的聲音中參雜著絲絲悲痛,言至途中,眼尾垂下,流出哀慽之情。 我見汝亦憐。 蕭氏生生受著婦人的輕嫚,看著堂上姑侄和睦,又再望向入席尊位的另一人,在兩人對視之際,乘勢高舉酒樽。 于郗氏和郗雀枝的談話聲中,謝寶因亦也拿起案上酒器,抬起雙臂,與婦人遙遙頷首的同時,執(zhí)樽的手臂微微往下一沉,以示尊敬。 隨即等蕭氏遮面飲完,垂下雙手后,便又緩緩放下。 這位蕭夫人所出身的母族扶風蕭氏,先祖曾在亂世分裂時于別國顯貴幾世,但自天下三分又再次歸一以來,蕭氏族中子弟已經(jīng)難以進入國都建鄴拜高官,更不能掌其政治禁令,便是士族聯(lián)姻,亦難與建鄴的士族房支聯(lián)系,遑論姻親。 能從外郡嫁到建鄴為世家夫人,也大都因為大宗房已沒有能適人的女郎再與其他士族進行利益聯(lián)姻。 郗氏對這位蕭夫人的憎惡,既不所宜盡禮,又不遮蔽,便也驗證兩家婚姻很有可能就是堂上這位郗女郎自己爭取而來的。 在女子這里得到敬重,蕭氏的神情終于是得以緩和下來。 待宴客完,漏刻已上浮數(shù)刻。 陽光也從最初的熾烈變?yōu)榇藭r的晦暗。 郗氏還要回房舍去禮佛,先行攜侍離開。 謝寶因身為賓主,又在堂上與客漫談幾刻,直至家中奴僕前來,稟明客居已經(jīng)收拾適當。 聞言,她身體前傾,撐案從坐具離開。 侍坐在后方左右的媵婢立即跪行幾步,一婢把女子臀下的坐具拿離,一婢小心扶持。 蕭氏與郗雀枝也由各自的侍婢扶立。 謝寶因雙足緊貼織錦席面,穿好絲履后,徐步從幾案后面繞出,與婦人彼此揖禮,笑言:”我送蕭夫人與郗女郎?!?/br> 蕭氏聽之滿意,謙讓兩言便頷首。 郗雀枝也拜手,行揖禮。 博陵林氏的室第之內,高廊四注,重坐曲閣,華榱璧珰,行道纚屬,步櫩周流,又有振溪通谷,蹇產(chǎn)溝瀆,谽呀豁閕[2]。 緩步其中,娛樂左右,自可養(yǎng)精游神。 謝寶因與蕭氏竝行[3]于步道,兩列侍婢在后亦步亦趨的隨侍。 婦人望向女子腹部,妊娠該有八月,忽然又想起博陵林氏還有一位出身陳留袁氏的夫人,思慮之下,出聲詢問:“不知那位袁夫人在何處,我此行是客,還未向賓主盡禮。” 謝寶因雙手落在腹前,輕笑著為其解答:“袁娘已經(jīng)妊娠近十月,于半月前就搬入產(chǎn)室,如今不便宴客,且蕭夫人與女郎乃夫人親慼,不必再拘禮于此,若夫人想要會面,我即刻便命奴僕前去?!?/br> 蕭氏趕緊開口推卻:”袁夫人與腹中孩子為重,待來日產(chǎn)下郎君,我定去拜會。” 隨行在旁的郗雀枝則早已神游,她看著此間壯麗,第一次真正感覺到士族之間的差異。 她們所居住的這一處屋舍不僅臨著山林,還有可宴客的廳堂,在席與席之間相隔一丈遠的情況下,足以可同時宴請十數(shù)人。 蘭庭中栽種著花樹,樹冠碩大,冠下擺置有幾案坐榻,閑暇可坐談。 從敞開的門戶處,也可以看到朝南居室內里的精細。 侍立在屋舍外的奴僕侍婢見到家中女君與客前來,紛紛恭敬低頭行禮。 進到堂上,謝寶因還未入席,便已出聲對侍婢命道:“去將所選奴僕帶來這里?!?/br> 郗雀枝轉身,好奇看向堂外。 每列八名,兩列共十六名侍婢魚貫而入。 謝寶因簡單看了眼,側身與郗家婦女說道:“往后這些奴僕便會留在此處房舍侍奉,蕭夫人與郗女郎盡可役使她們?!?/br> 蕭氏喜悅開顏,張口言謝。 郗雀枝卻以為這位謝夫人是有意要把自己的侍婢給遣走,無措的上前兩步,低頭的時候盡顯謙卑:“我自知此次來建鄴是寓居于此,可菡萏幼時便侍奉在我左右,望夫人能許可?!?/br> 若無心腹,在建鄴就更是舉步維艱。 謝寶因雙目微瞇,唇角泛起笑意,開宗便言寓居二字,機敏的把自身處境說與眾人聽,不知是有意,還是真畏怯,她淡下神色,僅作淺淺一笑:“我并未想要遣走她們,只是房舍過大,諸事繁瑣,僅四名侍婢難以侍主,怕對夫人、女郎有所怠慢,有失禮節(jié)?!?/br> 郗雀枝更加惶恐謝罪。 謝寶因伸手輕扶,然后重新回歸端正,身體不偏不倚,掌心向內,緊貼身前:”路途勞頓,心神必然疲頓,我便不再驚擾蕭夫人與女郎?!?/br> 手臂微抬,揖完便抬腳離開。 蕭氏與郗雀枝也循禮長揖。 在目送女子離開后,婦人走去堂上北面,看著堂上女郎,便會想起在郗氏那里被輕慢冷待,內心已經(jīng)積滿怨憤,可顧及大事,只能暫時先壓下,以郗氏女君與阿母的身份訓道:“你出身于高平郗氏,行事不可失禮,時時約束言行,如今雖然已經(jīng)來了建鄴,但你與林四郎的婚姻還未分明,不可忘形?!?/br> 即使謝夫人許可,還有那位精于權術的林家主。 此事關乎家族利益與天下權柄,他身為家主,未必會同意子弟聘一位父族不顯的女郎為妻,就算是與郗家有婚姻關系牽連,可這些年來,因往日那些緣由,兩家不再有交際。 哪怕是不與建鄴的顯貴世家通婚,但曾經(jīng)累世顯貴的家族也還有清河崔氏等。 郗雀枝屈膝跪在堂上,聆聽教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