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飲完熱湯的郗氏剛開口就已經(jīng)徹底打碎她想離開的念頭：“我有一件事情要與女君談?！?/br>
    既是君姑，又是屋舍主人要相談，謝寶因先后垂手，放下手中漆碗，用佩巾擦拭完沾染油腥的唇角后，雙手疊著放在案下的膝股處，微微斜側(cè)著身體，看向北面。

    郗氏和悅道：“高平郗家的大夫人也就是你們舅母想要來建鄴短住些時(shí)日，等到了天氣稍稍暖和的三月就會(huì)啟程，大約在四月便能到。”

    【作者有話說】

    [1]承受就是接受的意思?！蹲髠鳌る[公八年》：“寡君聞命矣，敢不承受君之明德?！?/br>
    第94章 郗家女郎

    堂上有火, 有鼎。

    謝寶因脛臀緊并在一起，以正位凝命，望著北面主人之位的婦人, 情緒平淡的聽她繼續(xù)說著。

    郗氏說到口干, 便停下，不徐不疾的抬臂飲畢熱湯后，將木胎漆碗輕放在身前幾案上，右手揚(yáng)了揚(yáng)，重新落在因正坐而微斜的腿上：“你們舅母出身于扶風(fēng)蕭氏, 并不算顯貴，屬士族之末, 從未踏足過京畿之地，去年阿父病重，我前往高平郡侍疾之時(shí)，與她閑談起建鄴景物與闤闠[1], 她對此心向往之，直言自身被困高平，不知此生可能否一睹國都之華。那時(shí)我許下來日親迎她入國都, 豈知她竟將寬慰之語當(dāng)真, 在歲末高平郗氏的子弟前來奉禮時(shí)，送來帛書詢問。”

    跪坐在謝寶因右側(cè)席位的林卻意微微皺眉, 先一步出聲：“那舅姊可也要一同前來？”

    郗氏望見這位女郎面上所露出的神色，似是夾帶著嫌惡與不悅, 言辭變得嚴(yán)厲, 訓(xùn)斥道：“怎可如此不敬？圣賢曰’有朋自遠(yuǎn)方來, 不亦樂乎‘[2], 你舅母與舅姊從高平郡而來, 是迢迢遠(yuǎn)行客，你既未適人，便還是博陵林氏的女郎，身為主人，應(yīng)拿豝以御賓客，若被雀娘聽見，使得她內(nèi)心感傷，便是無禮，你難道不知人而無禮，胡不遄死[3]？你如今也尚未病愈，為何還不去進(jìn)食湯藥。“

    林卻意聽到后面的話，雖有憤激，但還是諾諾道：“我會(huì)謹(jǐn)記阿母所言，只是我想要隨行長嫂身后離去，故未與阿母辭別。”

    “我們有事相商，且你長嫂自有媵婢隨侍，何須你來擔(dān)憂。”郗氏的視線微斜，落在緘默不言的女子身上，“你先回屋舍用湯藥，也勿要再使得你長嫂勞神。”

    被堂上的婦人有意提及，始終沉默著的謝寶因也適時(shí)出聲，對家中這位女郎微笑相勸。

    林卻意也只好起身行揖禮離開。

    望著堂外的謝寶因不由思量，剛剛婦人言辭如此激烈，便也說明林卻意口中所言的舅姊確實(shí)要與郗大夫人同來。

    她重新看向婦人，從容微笑，事事都妥帖：“不知郗夫人與郗家舅女要來建鄴多少時(shí)日，我可命奴僕盡快收拾居室，取布制衣，若是夫人另有經(jīng)略布置，我自當(dāng)遵從?！?/br>
    倘真是為看國都壯麗，郗家另外兩位夫人與其余舅家姊妹也應(yīng)前來，如此才算是顧全禮數(shù)。

    見女子如此坦蕩，郗氏反而變得驚悸起來，又連忙把心聲言明：“還有一事，我也不想對你遮蔽，等從安與四郎他們從西南歸家，你那位舅母就會(huì)回高平郡，而雀娘此行來建鄴是長居?！?/br>
    長居...

    婦人此話意思深長，隱約明白什么的謝寶因喜怒不形于色，繼續(xù)相問，言語之間盡是孝德：“夫人多年不歸母家，心中必然思念手足姊妹，只是如今夫人與舅家都理當(dāng)頤養(yǎng)家中，不宜跋涉奔波，既有相貌肖似的舅女相伴，定也能得慰藉，但不知長舅與舅妻可愿割舍，可要加蓋女君函章以與高平郡通尺牘。”

    郗氏便也乘勢開宗明義：“四郎年齒十七，已經(jīng)能夠相商婚姻之事，他長兄被皇室稽延到及冠才得以成婚，以致我心有遺癥，他必須盡快，雀娘也剛好年紀(jì)十五，婦德婦行婦言無一有錯(cuò)，嘉名，性情亦也溫順，娶婦便當(dāng)該娶如此，只是她在高平郡所生長，不及建鄴女郎莊嚴(yán)，有所怯弱，不過家中有你這位長婦與女君在，往后自可再攜她締交戚里?！?/br>
    謝寶因笑而不言，此舉是欲將她在建鄴所締交的世家關(guān)系，均要讓這個(gè)不曾會(huì)面的舅女據(jù)有，而要結(jié)交世家夫人與女郎，不外乎是幼年相識，或是隨母赴宴，而她靠的則是渭城謝氏。

    天下士族無一不想與王、謝結(jié)交。

    她亦知堂上婦人是想要乘風(fēng)扶助父族，如今雖能以家中嫡母的地位為兩家籌謀婚姻，使之通婚，可等郗家舅女成為新婦，在建鄴不能安身，那這將會(huì)是世家取笑高平郗氏的憑據(jù)。

    但倘若據(jù)有渭城謝氏的樞紐，又有謀略運(yùn)籌，待林衛(wèi)罹建功立事，聘其為正室，她所出身的高平郗氏便能成為淮南雞犬[4]。

    發(fā)覺跽坐在西面的女子不贊一辭，郗氏不冷不淡的再次言道：“如今你是博陵林氏的宗婦，家中事務(wù)皆由你經(jīng)營，你若不允，我自聽從?！?/br>
    謝寶因的一抹視線微垂，掠過幾案之上逐漸冷卻的rou糜，湯面已漸漸凝了薄薄一層泛白的彘脂，不能再食用。

    婦人這是在用尺蠖之屈，以求信也[5]。

    她只能贊同其謀：“夫人覺得好便好?！?/br>
    郗氏頓感適意，下垂的嘴角轉(zhuǎn)瞬高掛，目露稱許：“雀娘與你舅妻的居所便布置在東邊屋舍即可，不必過于糜費(fèi)功夫。”

    謝寶因端坐的上半身微微朝北面斜側(cè)，隨后抬臂，抱空圈，形成圓潤弧線，行揖禮，頷首應(yīng)答。

    侍立在她身后幾步之外的左右媵婢低頭上前，同時(shí)緩跪下去相扶。

    站直雙膝后，謝寶因就地立在坐席上，朝著婦人所跽的方向，再次行禮：“不敢再煩擾夫人。”

    正坐的郗氏也回以揖禮。

    謝寶因這才向右邊轉(zhuǎn)身，微微抬足，穿好絲履，緩步從堂上往外而去，走過屋舍甬道，要從西面下階時(shí)，她抬眼頓足，看著蘭庭中在樹木周旁食草的鹿。

    這只斑鹿由寶安寺的沙門在歲首饋遺的，據(jù)沙彌所言去歲某日，他們打開寺門便見這只野獸曲著四足，臥在階前，身有損傷，待為它醫(yī)治好后，本欲放歸山林，只是野獸有靈，不愿離去。

    郗氏聽聞，直言有緣有，深覺是牟尼的法身，有意供養(yǎng)，沙門不敢開罪于世家夫人，于是這鹿便被奉送到建鄴城內(nèi)。

    收回發(fā)散的思緒，她重拾步履而下。

    早該離去的林卻意也還立在庭中，身后有侍女并立，待瞧見女子走來，立即迎上去，然后行禮：“長嫂?！?/br>
    謝寶因雙手落在腹前，始終不曾偏移怠惰半分，周身都是知禮節(jié)的矜重，而后溫婉一笑：“你遘疾未愈，為何不去進(jìn)服湯藥，反在此等我？”

    隨即便併肩同行。

    媵婢、侍女隨侍在她們身后。

    林卻意在山林之地生長，行事放達(dá)又坦白直率，譬如此刻，她絲毫不掩藏自己的內(nèi)心所想：“藥石之效，不會(huì)因遲享而減少，但夫人卻如司寒[6]。我實(shí)在是憂心長嫂以及高平郡那位舅姊要來建鄴之事，長嫂不知，去歲孟夏在外祖家中的時(shí)候，夫人便對那位舅姊屢屢稱譽(yù)，她以節(jié)cao立名，資性端正，通女功技巧，婦德尚柔，夫人所說種種，皆是確實(shí)，可我就是難以與其欣慨交心?！?/br>
    謝寶因徐步前行，聲音舒緩：“大約是眾人不信世上有圣賢，故以遇見完善之人，總是會(huì)先有所疑?！?/br>
    畢竟人生世上，勢位富貴，蓋可忽乎哉。[7]

    林卻意搖頭而怡悅女子：“長嫂此言不然，我并非是因舅姊一無差錯(cuò)而不喜，否則長嫂處事也如圣賢，緣何我便懽喜?！?/br>
    如此揶揄，謝寶因無柰她何，淺淺一笑過后，往□□步。

    回居室的途中，林卻意也終于明白為何。

    因?yàn)椴徽?/br>
    回到房舍，謝寶因未入居室，徑直去往北面的廳堂，對堂上的家中奴僕命道："郗家夫人與其女郎不久將要寓居建鄴，要以大賓之禮及大客之儀，將東邊屋舍收拾為二人住所。"

    “是，女君?！?/br>
    奴僕行禮，稟令而走。

    媵婢也捧著炭盆進(jìn)來，安放在坐席旁。

    在烈火之下，謝寶因聽見庭中松柏枝葉的簌簌聲，目光遠(yuǎn)眺。

    如今還是仲春，天氣尚冷，朔風(fēng)不消。

    后月余而逝。

    郗家大夫人與郗家舅女乘坐牛車抵達(dá)國都建鄴的時(shí)候，已經(jīng)是四月孟夏初，冬天的麑裘熊羆被歸置回西壁所堆放的箱籠里。

    落花依著高幰車，垂柳拂過行輪。

    遠(yuǎn)在建鄴的城郭之外，一輛由黑水牛所拉車轅的乘車緩緩駛過足有二十四丈寬的道路上。

    在小車來到通化門的時(shí)候，從車帷里伸出一只手，遞出此行的公驗(yàn)，隨行的侍婢上前幾步，雙手捧著簡牘，再交給城下守衛(wèi)。

    一片寬的簡牘按插于木制底座中，上面用小篆寫有籍貫家業(yè)及貌相，在途徑各郡縣時(shí)，證明此乃良民，不得扣押，均要放行，并蓋公章。

    隨著守衛(wèi)蓋下最后一道印章，行輪再次滾動(dòng)。

    直往長樂坊而去。

    小車內(nèi)所乘的母女二人，比肩跪坐，一股清明風(fēng)侵襲而來，車帷被掀起。

    目視前方的郗雀枝得以乘勢望見國都壯麗，各里坊同樣大小，猶如棋盤，道路縱橫，井然有序。

    世家夫人出行所乘的牛車更是琉璃珠玉，香草之氣漫出，麗車服，使人焜昱錯(cuò)眩，照燿煇煌。

    她內(nèi)心嘆羨的垂眸。

    雖然自己出身于高平郗氏，但是氏族日漸消弭，子弟不興，急需用婚姻維系與其他士族的聯(lián)系，而天下最有權(quán)勢的世家都身在建鄴，或是據(jù)守在氏族郡望，使得普天之下，并非全是王土。

    如今趁外嫁建鄴的這位三姑還康健，他們郗家必須乘勢攀附外戚博陵林氏，以爭權(quán)埶聲名。

    接近長樂巷，便能窺見室家之麗。

    昔日林氏家主所修室第圓館占據(jù)里坊二分之一，母女瞻望，得觀重檐翹角，貴戚室廬相望，金帛殷積。

    待小車停下。

    婦女扶著面前幾案，站直雙腿，先后從車轅處下來。

    郗家大夫人蕭氏的發(fā)絲尚青，雙目清明，帶著風(fēng)霜的厲，年齒十五的郗家女郎站在阿母身旁，卻是天壤之較，她容則秀雅，自是閨房之秀[8]。

    奴僕、侍婢等數(shù)十人在巷道一旁，看見客車，先拜手，而后俯首，舉至頂：“奴奉家中女君之命，在此迎候蕭夫人與女郎?！?/br>
    蕭氏笑著酬謝主人所派賓者，隨即問道：“這里宮室棟宇皆瑤琁致美，不知還有誰家室第建在此坊。”

    擔(dān)任賓者的奴僕行在前，引客入主人家：“長樂巷及附近街巷都是博陵林氏的家主在最初北渡建鄴的時(shí)候，所措置的家業(yè)，坊以西所修建的是林氏家廟，供奉先祖，且靠近坊墻，為出行便利，家主直接在墻上開出三丈寬的大門，可供三駕車并行，遣甲士豪奴守衛(wèi)，在大宗室第四周，還有其他房舍，為小宗住所。故此坊雖還有其他世家所住，亦非巨室?！?/br>
    蕭氏步入大門，持著世家風(fēng)范，步步端正，又問：“不知林四郎何時(shí)能歸家？”

    賓者只答道：“四郎隨家主離家去往西南治亂，何時(shí)能歸，非婢僕可知，還請夫人詢問家中女君?！?/br>
    郗雀枝擔(dān)憂婦人cao之急矣，小聲勸阻：“阿母?！?/br>
    雖不悅，蕭氏最終還是憤懣緘口。

    【作者有話說】

    [1]闤闠（huan2 hui4）：街市，街道?！段倪x·左思＜魏都賦＞》：“班列肆以兼羅，設(shè)闤闠以襟帶?！?/br>
    [2]“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亦說乎?！薄墩撜Z》。

    [3]詩經(jīng)《國風(fēng)·鄘風(fēng)·相鼠》：“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 【譯:看那老鼠尚有肢體，作人反而不守禮儀。作人既然不守禮，為何還不趕快死?】

    [4]淮南雞犬：淮南王的雞和犬?！獫h·王充《論衡·道虛》:“淮南王劉安坐反而死，天下并聞，當(dāng)時(shí)并見，儒書尚有言其得道仙去，雞犬升天者?！?/br>
    [5]《周易·系辭下》:“尺蠖之屈，以求信（伸）也?！薄境唧缎袆?dòng)時(shí)身體上拱，屈伸而行，求的是能夠向前伸展。】

    [6]司寒：冬神玄冥。——《左傳·昭公四年》：“以享司寒。”

    [7]先秦《戰(zhàn)國策.蘇秦始將連橫說秦》：“人生世上，勢位富厚，蓋可忽乎哉？”【人活在世上，權(quán)勢地位和榮華富貴，難道是可以忽視的嗎？”】

    [8]《世說新語》：“清心玉映，自是閨房之秀?！?/br>
    第95章 謝家出事

    賓者將客人導(dǎo)引至家中宴客的西堂后, 疾速上前，稽首拜道：“女君，賓客已至, 蕭夫人與郗女郎皆安然?！?/br>
    在告知女君以后, 便迅即走到右側(cè)侍立。

    隨即，只見蕭氏及郗雀枝踩著翹頭履，拖曳著裙裾走來，舉止有禮，身后有兩列共四名侍婢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