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jié)
視線偶爾瞥過時,雁二郎在挑的水泡居然貨真價實。 應小滿眼瞧著銅針尖放火里淬過,水泡被挨個挑破,手掌心紅彤彤一片。 等應小滿吃完,抱著阿織走過隔壁木桌時,她又瞥了眼雁二郎掌心的大水泡,說了句,“謝了?!?/br> 雁二郎一挑眉。 銅針穩(wěn)準狠地挑開最后一個水泡,憊懶嗓音里帶笑:“別客氣。分內事?!?/br> —— 頭發(fā)斑白的老仆冒雨趕路。 穿了身鄰居好心給的舊夾衣,里頭還是入獄那身秋單衣,腳下的鞋倒是雙簇新的黑布鞋。 秋雨連綿下到晚上,郊外風里夾雨絲,刮得臉上身上涼颼颼的。 車馬長龍還堵在官道上,隱約都是抱怨聲和小孩兒的隱約哭聲。老仆不走官道,不緊不慢地下到官道旁邊的田野里,沿著田埂走。 新布鞋早就泥濘不堪。夾衣也沾了泥濘,灰撲撲的。暗下去的暮色里,十足像個田間穿梭耕作的尋常老農(nóng),并不引人注意。 慢吞吞走在田埂的動作瞧著緩慢,隨著天色黑沉,人影隱入夜色,越走越快。 沿著官道,筆直往南。 “老友”昨晚來河童巷找他。 三十年滄海桑田,“老友”如今成了人人尊稱的鄭相??上Ю掀偷挠浶院芎?。 在他眼里,所謂“鄭相”,依舊是多年前那個年輕張狂的兵部主簿,鄭軼。 鄭軼當然有事才會來找他。 “河童巷殺人案,替我辦事的那位幕僚,是你殺的?” “其實你本不必動手,追究不到我身上。但以你的多疑,我那幕僚不死,你終歸不放心。罷了,那等蠢貨,除去也好?!?/br> 從頭到尾,老仆一個字沒吭聲。蹲在地上,慢吞吞地吃面。 面對這位多年“老友”,鄭相并不急躁。他知道老仆在聽。 “莊九的后人現(xiàn)身了。” “莊九化名應大碩,在鄉(xiāng)郡隱姓埋名,安安穩(wěn)穩(wěn)做了多年獵戶,有妻有女,去年善終?!?/br> “他的后人是個十幾歲的小丫頭,對她爹在京城的當年一問三不知。但莊九有沒有對他唯一的女兒守口如瓶,他女兒知不知曉你當年交給他的信物下落,是不是知曉你還活在世上。呵呵,誰知道呢。” “莊九消失了二十六年。帶著你托付的信物,辜負你的信任,消失在茫茫人海。他倒是得了個善終,京城只留下你我還苦熬著?!?/br> “比起區(qū)區(qū)一個幕僚,莊九的女兒才是更大的變數(shù)。這世上最能保密的,只有死人?!?/br> “你覺得呢,盛富貴?” “我知道余慶樓逃脫的死士跟著你。帶著你的死士,取莊九女兒的性命。讓莊九的后人和信物徹底消失在世間,你自己安心,以后也不必再疑心我?!?/br> “莊九的女兒,叫做應小滿。” —— “應小滿。那小丫頭居然是莊九的女兒。” 老仆,不,如今要稱呼他為盛富貴了——在越來越大的秋雨里自言自語著,停下腳步。 一溜排馬車塞在官道上。燈火透亮,京郊邸舍就在三四里外。 他打量周圍田野地,找了個避風處,包袱里取出油布,開始搭雨棚子。 兩名相貌尋常、農(nóng)夫打扮的男子從身后走近,沉默地幫忙。 他們是余慶樓逃脫的死士。方響被官府抓捕,余慶樓jian細窩被連根拔出,死士無處可去,只能來找盛富貴。 但盛富貴也沒想到,廂房里死個人而已,兩間舊宅居然被大理寺拆成了平地。連下人住的西北小院都沒給他留下。 “這些官兒越來越缺德了?!笔⒏毁F在雨里喃喃地說。 三人很快搭好簡陋的遮雨棚子。盛富貴從包袱里取出暖和的被褥,包裹住全身,只露出花白的頭顱。 牢里冷得很。多虧應小滿給他留下一床九成新的被褥,他好歹在牢里沒凍出病來。這次無罪釋審,被褥也被他帶了出來。 盛富貴裹著被褥想了會兒,嘿地笑了,自語說:“小丫頭的性子確實像莊九。” 四野漆黑,邸舍的幾百間客房里燈火亮堂,從三五里地外遠遠地看得清楚輪廓。 應小滿就住在那間邸舍里。 他雖然帶出了死士,卻并不打算按鄭相的話去做。 “鄭軼那廝嘴里的話也能信?”盛富貴嘿嘿地冷笑?!奥犓f得天花亂墜,嘿,我寧愿聽小丫頭說話?!?/br> 時辰還早。打在雨棚子上的雨點聲綿延不絕,他眼盯著三里外的邸舍方向。 “你們別動手?!彼趦擅朗浚骸袄戏蜃约哼^去找人?!?/br> 先瞇一覺,等三更天前后,把應小滿那小丫頭搖醒,仔仔細細地聽她說一回。她爹莊九這些年到底怎么回事,把當年的五十兩銀錠帶到哪個山溝溝里去了…… 不遠處的官道上嘈雜響動不斷,鋸子鋸樹枝的聲響時斷時續(xù)。 這些禁軍小崽子動鋸子的手腳不穩(wěn)當,吵死個鳥人。 盛富貴在一片令人牙酸的鋸木頭聲里皺著眉頭睡下。 萬籟俱寂的深夜里,耳邊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響動。 七八個禁軍還在官道上鋸木頭。 沒吃飽飯似地,慢騰騰地拖著鋸子,半天鋸不下一根樹枝。與其說在鋸樹清理道路,倒不如說隨便弄出點響動交差。 盛富貴沒搭理那邊禁軍的偷懶行徑,在雨棚子里準備行動。 窄袖夜行衣,蒙面黑布。以防萬一,懷里揣把匕首。對應家小丫頭用不著,防備著撞到邸店里不相干的倒霉鬼用。 打理妥當。盛富貴滿意地走出雨棚子,仿佛一道輕煙出現(xiàn)在官道邊,借著下雨無月的黑夜掩飾,朝燈火明亮的邸舍方向輕手輕腳行去。 即將靠近邸舍,約莫三百來步距離時,官道邊的野林子里卻迎面閃出十幾個同樣裝束,夜行衣裳,黑布蒙面的漢子。 兩邊驟然面對面撞上。盛富貴停在原地,匕首從袖口滑入手心。 對面夜行人卻沒發(fā)現(xiàn)異樣,還在招呼他:“愣著干嘛,快過來,就差你一個了。頭兒吩咐兩個字。今晚要像,要真?!?/br> 又對其余人道:“人齊了。走!應家小娘子住二樓西邊的‘甲二十六’號房。記得靠近甲二十六號房再開始打斗。頭兒說過了,今晚演得像,演得真,事成之后每人賞五十貫!” 黑布遮掩下的一雙渾濁老眼精光閃動。盛富貴放開匕首柄,無事人般加入隊伍。 二十人小隊借著黑夜細雨遮掩,快速往邸舍方向行動。 眼看就要接近邸舍時,身后忽地傳來一陣疾跑。同樣身穿夜行衣裳的蒙面人氣喘吁吁急奔過來:“都尉,卑職遲了……” 前頭領路的都尉剛罵了句:“死哪里去了!入隊,就差你一個——” 說著說著,都尉忽然感覺哪里不對…… 腳步驟然急停,回頭開始數(shù)人頭。 說好的今晚手下領二十個人……咋多出一個呢。 朦朧燈籠光芒映亮周圍。 蒙面夜行人小隊跟在他身后,眾多黑發(fā)黑衣的兒郎當中,突兀現(xiàn)出一個花白的頭顱。 都尉懵了一瞬,伸手去指,喝道:“你是何人——” 盛富貴手里的匕首閃電般刺出。 精光閃耀的匕首直刺胸膛,當一聲巨響,刺中了都尉穿在夜行衣里的護心鏡,匕首尖震蕩滑開,劃過胳膊,血光四濺。 都尉捂著胳膊大喊:“哎喲!” 盛富貴一擊不中,立刻遁走。身影在雨中幾個翻滾,直奔前方邸舍。 半夜三更,邸舍的正門早關閉了。側邊的雕花木窗卻有半扇開著,隱約露出點燈火。 身穿夜行黑衣的人影從窗戶迅速翻滾進入。 迎面撞上抱臂站在窗邊的雁二郎。 雁二郎還是那身朱紅窄袖的武官袍子,在窗邊喝酒打量,遠遠地看了有陣子了,對敬業(yè)的麾下極為贊賞。 “虧你想到把頭發(fā)染白,做事有心。你叫什么名字——” 才夸獎到半截,迎面對上一雙專屬于老人的渾濁帶白翳的眼睛。 雁二郎一怔,喝酒的手停在半空,頓了頓,忽地反應過來,抬手便砸出酒杯! 眼前白刃寒光閃動。 剛才都尉身上撞到了護心鏡,這次匕首便直奔脖頸要害處而來。 雁二郎原地往后一個倒仰,驚險躲開致命襲擊。鋒利匕首帶著風聲,突襲不中咽喉,匕首轉往下直刺。 鮮血飛濺。 雁二郎悶哼一聲,匕首扎入左邊肩膀的同時,他往后旋風疾退,反手拔刀。 兩邊閃電般交手幾次,雁二郎一腳踹開窗子,沖外頭高喊:“有賊人!” 盛富貴啐了聲。這幫禁軍小崽子瞧著像兵混混,動起手來居然弄不死,失策。 應家小丫頭住二樓西邊,“甲二十六號”房。他不再戀戰(zhàn),身影瞬間消失在客棧里。 外頭都尉領著二十人匆忙趕來。 脫去夜行黑衣的眾禁軍圍成一圈,看看肩膀扎匕首的自家雁指揮使,又看看齜牙咧嘴、胳膊血流不止的都尉,敬佩不已,紛紛夸贊: “指揮使,都尉,您兩位演得真像!卑職等十分佩服!” 雁二郎又疼又氣,捂著鮮血淋漓的肩膀,人給氣笑了。 “你大爺?shù)模嬗匈\人!給了我一刀,人進邸舍了。是個頭發(fā)斑白、眼泛白翳的老賊,挨個房間搜!” —— 應小滿今晚睡得不大好。 邸舍里的木板床窄,睡不下三個人。義母帶著阿織睡去隔壁,她獨自睡一間。 但邸舍人多嘈雜,木樓梯響動沒停歇過,東邊客房里又歇著雁二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