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jié)
傍晚時分,天邊飄起小雨。 城西河童巷里,老仆蹲在地上,渾濁的眼睛瞪眼瞧著面前被拆得干干凈凈的一片平地。 蹲了半個月牢獄,他身上還是入獄時那身單秋衣。 有鄰居同情地遞來一件夾衣,比劃著和老仆說:“官府把你家主人兩間舊宅都拆了!別在雨里蹲著了,去尋個遮雨地界歇歇!衣裳穿起來,凍著了可不好。” 秋雨淅淅瀝瀝,穿著夾衣的老仆依舊蹲在舊宅消失的門口。路過的鄰居們紛紛嘆息。 入夜了。老仆還是動也不動地蹲在原處。 一倆不起眼的樸素馬車拐進河童巷口。 質(zhì)地尋常的黑布鞋從馬車踩落地面,走過幾道水洼,停在老仆面前。 “老友,別來無恙?!?/br> 聲音穩(wěn)重親和,聽著也有五十來歲了。來人的嗓音分明不大,混在淅淅瀝瀝的雨中,老仆卻應(yīng)聲抬頭。 泛白翳的渾濁眼睛往上翻,老仆蹲在地上,冷冷道,“你還沒死?” 雨中撐傘的鄭相含笑打量幾眼“老友”:“你都好好活著,我為何會死?!?/br> 逐漸大起來的秋雨聲響,遮蔽了小巷暗處的對話。 * 八月二十二這天的天氣不大好。 秋雨下了整夜,早晨起來時落葉滿地,頭頂還飄著小雨。 蒙蒙亮的天光里,晏容時站在小院門邊,仔細(xì)地詢問昨日應(yīng)家人和雁二郎在街邊相遇的對話。 “所以他知道應(yīng)家今早出京回老家。昨天話說了一半沒說完,你抽身便走,他也未追趕?!?/br> 應(yīng)小滿回想起來還挺詫異?!半y得沒見他死纏爛打。我罵了他兩句,撥開禁軍就走,他倒也不追。興許他在手下面前要臉?” 晏容時淡定說:“他打定主意要跟著你出城了?!?/br> 應(yīng)小滿:“……???!” “不妨事。讓他送你一程也好?!?/br> 晏家馬車在官衙門口等候,箱籠行李裝得差不多了。晏容時抱著睡眼惺忪的阿織,撐起雨傘,和應(yīng)小滿并肩往官衙大門方向緩行。 “至少有一點考慮,我和雁二郎是一致的?!?/br> “就是絕不讓你出事,絕不讓你家里出事?!?/br> 話雖這么說,應(yīng)小滿心里還是覺得,應(yīng)家回趟老家不至于出什么事。但有雁二郎在后頭綴著,誰知道會出什么烏糟事。 臨別在即,應(yīng)小滿自己一顆心也是揪著的。 “七郎,我們在前頭慢慢地走。但再慢的腳程,九月底總該到家了。你真的會在后頭快馬追上我們么?你真的在京城不會出事?” 晏容時答得簡短而有力:“不會出事。會追上你們?!?/br> 義母抱過阿織,應(yīng)小滿攙扶他們上了車。 輪到她自己上車時,纖長的手扶住車門,簾子落下的前夕,在京城街頭呼嘯的秋風(fēng)細(xì)雨里,她終究還是沒忍住,借著那短暫光亮縫隙,側(cè)身回望。 頭頂?shù)暮熥邮冀K沒有落下。木門邊那道透光的縫隙始終留著。 晏容時的手搭在布簾高處,同樣深深地望來。 在離別關(guān)頭,覆蓋于表面的一層淡定從容終于裂開細(xì)小縫隙,平日掛在唇邊的微笑已不見,此刻他的眼神濃烈而壓抑,帶著許多難以當(dāng)眾吐露的情愫,口中卻只喚她的名字:“小滿。” 話音還沒落地,應(yīng)小滿已經(jīng)跳下了馬車。 在煙雨蒙蒙的黯淡晨光里,不管不顧地一頭扎過去,張開手臂緊緊把人摟住:“七郎!” 周圍猛地一靜。馬車?yán)镫S即傳出女童的聲音:“嬸娘,我也要下車!我也要和阿姐七郎抱抱唔唔唔——” 義母的手從馬車門邊伸出,把隨風(fēng)亂晃的車簾子拉嚴(yán)實了。 馬車邊上的隋淼咳了聲,領(lǐng)著十來個晏家長隨站去臨街那邊,組成阻擋視線的人墻。 即將分別兩地的有情人在細(xì)雨中久久相擁。 雨聲連綿,雨點洗刷地面。直到大街遠(yuǎn)處一道視線冒了火,馬車邊相擁的兩道身影依舊沒分開。 官衙斜對面百來步,應(yīng)家rou鋪子門面那處小巷里。馬匹焦躁地來回邁著小碎步,雁二郎盯得滿腹惱火: “有沒完沒了,晏七還要抱多久?我家小滿衣裳都濕了!” 這邊話音未落,那邊晏容時已經(jīng)撐開了傘。 細(xì)密的雨簾中,油紙大傘面逐漸往下,遮擋住越來越近、彼此凝望的面孔。 雁二郎遠(yuǎn)遠(yuǎn)地瞪著傘。 瞠目半晌,越看越像,難以置信:“他們……當(dāng)街就親上了?!” 第72章 斜風(fēng)里帶秋寒, 一陣接一陣的細(xì)雨里,應(yīng)家馬車出了城。 出城筆直往南,城門十里內(nèi)的官道平坦開闊,兩邊整齊栽種常青樹, 車道來往如織, 稱得上一句盛世氣象。 但繼續(xù)往南, 出城十來里之后, 隨著道路分叉越來越多,視野里連綿成片的民居越來越少,山巒田野逐漸變多, 坐車?yán)锏母杏X越來越顛簸,官道兩邊的常青樹也開始稀稀拉拉。 “離京城越遠(yuǎn),路越差?!绷x母抱住小臉發(fā)白的阿織,跟應(yīng)小滿商量:“后面的路只會更顛。車行慢些, 幺兒快吐了?!?/br> 應(yīng)小滿掀開車簾子喊隋淼。馬車停在路邊, 兩邊正商量著要不要早些停下休息, 在何處歇腳的時候,前方探路的晏家長隨飛馬奔回來。 “前頭走不了了?!?/br> “往前五里, 往南必經(jīng)的官道邊上, 不知怎么的轟然倒下一棵大樹。那樹粗壯得很, 把路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樹兩邊車馬排起的長龍有兩里路。再往前就能看見我們這邊出京的車隊尾巴?!?/br> “哎喲, 怎么這么不巧?!绷x母扼腕說:“那咱們今晚只能歇在馬車上了?你們這些騎馬的后生怎么辦呢。” 晏家長隨和隋淼低聲商議一陣。隋淼過來說:“倒也巧得很。大樹倒塌塞住的那段官道附近, 正好就有處京郊出名的邸店[1],有房舍兩百余間。剛才見情況不對,我們已定下五間房, 如果今晚官道不得通路的話,便住去邸店?!?/br> 官道阻塞, 車馬緩行如蟲。等應(yīng)家車馬一路慢慢挪到五里外的邸店正門處時,已到了傍晚,小雨中的天光黯淡,各家車馬燈籠在雨里現(xiàn)出朦朧光暈。 邸店的兩百來間客房爆滿。 應(yīng)小滿戴起斗笠,抱著阿織走進店門時,還不斷地有客人嚷嚷著要討空房住,店小二左支右拙,賠笑到臉發(fā)僵。 “下午便滿住了。實在對不住,一間空房都無……” 有憤怒的行商高喊,“你這小二滿口胡沁,最東邊三間甲字房分明都是空的!你狗眼看人低,打量我們付不起房錢怎的!” 店小二連聲叫屈:“那三間房不敢收錢,都是被禁軍征用的上房!外頭大樹擋路,京城一路禁軍正好路過,正在辛苦鋸木,清除道路。禁軍征用小店三間上房給一位指揮使官人和兩位都尉休息,誰敢多說一個字!” 京城來的禁軍指揮使和兩位都尉,行商當(dāng)然惹不起。鬧事的幾人立刻閉上嘴。 但其他住店的客人免不了議論起來。 “禁軍不是向來只管大事么?京城里救火輕易都請不動禁軍。出城十來里的官道倒了一棵樹,鋸木頭的事也歸禁軍管?” “誰知道。禁軍幾十路指揮使各自有各自的脾性,興許今天路上這位就想鋸木頭練練兵呢。” 正在大堂里用飯的應(yīng)家三口人聽了個囫圇。 應(yīng)家因為都是女客,被店家安排到大堂角落處,拿一扇大屏風(fēng)隔開,在滿堂嘈雜聲響里聽了個模模糊糊。 只知道有路禁軍指揮使正好路過,見路堵得厲害,直接命麾下的禁軍動手鋸木頭,清空道路。 “好人吶?!绷x母聽得很感動:“托禁軍的福,今晚把樹挪走,明早咱們就能啟程。” 愿望很美好。大家都這么想。 應(yīng)家還沒吃完,一隊甲胄鮮明的禁軍罵罵咧咧走進門里。 “怎么倒了這么棵樹!我看有上千斤。” “手上鋸出一溜排水泡,才挪走小半截。” “頭兒說不急。天晚了,弟兄們先吃喝休息,養(yǎng)足精神明早繼續(xù)挪。” “店家,上好酒好菜!我家指揮使和都尉馬上就到?!?/br> 說曹cao曹cao就到,鋸木頭清路障的禁軍入店休息了。大堂里嘈雜的聲音安靜下來,許多人閉嘴低頭吃飯。 應(yīng)小滿有點好奇,透過大屏風(fēng)的邊角縫隙往門外看,想看看究竟是閑著沒事鋸木頭練兵的,究竟是哪路禁軍指揮使…… 迎面居然看到個意想不到的熟人。 雁二郎還是穿那身朱紅窄袖武官袍子,腰間佩刀,瞧著精神奕奕的模樣,和邊上兩個都尉勾肩搭背,談笑風(fēng)生地走進店里。 應(yīng)小滿:“……” 屏風(fēng)后的烏黑眼睛頓時消失不見。 但旁邊坐著的阿織也好奇,也隔著屏風(fēng)往外瞧。葡萄般的眼睛吃驚地瞪大了。 下一刻,阿織小手指向門外,童音清脆地喊:“穿紅袍子的壞人!” 應(yīng)小滿:“……” 義母:“……” 這邊話音還沒落地,那邊雁二郎精神大振,瞬間繞過桌椅屏風(fēng)直奔過來,簡直像早有準(zhǔn)備,預(yù)先等著似的。 “人生何處不相逢!小滿,好巧?!?/br> 隔壁桌子坐著的隋淼姿態(tài)戒備地站起身。 雁二郎彎唇一笑,視線落回應(yīng)小滿身上,明知故問:“今天七郎不在?” 應(yīng)小滿沒理他,把阿織往身邊抱了抱。 “娘,繼續(xù)吃飯。吃完我們回房休息。” 雁二郎居然接口說:“確實要好好休息。這一場秋雨一場寒吶,你們家似乎在荊州?千里迢迢遠(yuǎn)得很,不好多耽擱。等弟兄們吃飽喝足,我們連夜挪開倒木,你們明天就能繼續(xù)啟程了?!?/br> 這番話說得實在漂亮,簡直不像是雁二郎的嘴里能吐出來的。義母愣了下,打量他身上簇新的官袍子,起身道謝。 應(yīng)小滿加快速度扒完碗里的飯。 她吃飯的時候,雁二郎就大剌剌坐在隔壁桌,自顧自地喊手疼,跟店家討銅針。手掌當(dāng)眾張開,手心明晃晃三四個大水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