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jié)
“去余慶樓找人,爹爹的銀錠就要給出去了。說好歸還五十兩,只剩下三十多兩銀銀疙瘩給人……不好罷?” 義母琢磨著:“我覺得托你帶的話,就是一句約好的暗號,不是真還錢的意思。人家開酒樓的肯定不差錢。你把約好的暗號帶到了,你爹的朋友幫忙把咱們領(lǐng)出城,不要錢?!?/br> “真的?”應(yīng)小滿半信半疑,“人家萬一追著要咱們還錢怎么辦?!?/br> “真碰著不厚道的,你還不能掉頭就走?” 說的也對。 應(yīng)小滿安心地吃起葡萄:“我明天帶著阿織去大相國寺附近耍,順便找一找余慶樓。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爹爹當(dāng)年的朋友生意好不好,余慶樓還在不在?!?/br> 正說話間,帳篷外響起了腳步聲。 有人敲幾下帳篷柱子,“應(yīng)小娘子可在家?天氣炎熱,七郎命我等送些冰湃的鮮果子和家中常備的應(yīng)急暑藥來。” 七郎的人又來了。 應(yīng)小滿還在吃葡萄,瞬間閃去木板床邊蹲著,沖老娘搖了搖頭。 她心里那道坎過不去,始終沒想好如何面對頂著七郎面孔和聲音的晏家當(dāng)家阿郎,晏容時。 義母嘆著氣起身,牽著阿織的手出去見晏七郎的人。 帳篷外響起接連的推拒聲。 今天遣來送物的晏家長隨有些為難。 “七郎叮囑小的說,其他的物件不收也就罷了。送來給應(yīng)夫人的滋補藥膳包務(wù)必收下。滋補藥膳貴在長期服用,中間斷不得……” 義母還在推拒,簾子唰得掀開,應(yīng)小滿從帳篷里現(xiàn)身,接過長隨手里的十包藥。 “藥包收下了。替我謝謝他?!?/br> 晏家長隨喜出望外,迭聲應(yīng)是,轉(zhuǎn)身麻利地又從車上卸下一套熬藥的小石鍋石爐石藥杵: “一起送來的。七郎叮囑小的跟應(yīng)小娘子說,既然藥包收下,熬藥的爐具也收了罷?!?/br> 藥包都收下了,熬藥的爐具還能不收? 應(yīng)小滿:“……替我謝謝他?!?/br> 左手提藥包,右手提爐具,晏家長隨捧著應(yīng)家不肯收的鮮果匣子轉(zhuǎn)身要走,阿織哇地一聲,委屈地哭了。 “我要吃西瓜。七郎上回跟我說好的,送我西瓜,阿姐為什么不許我拿?我要七郎送我的西瓜……” 應(yīng)小滿:“……” 黑漆嵌云母螺鈿的雙層匣子打開,邊角堆起碎冰,中間果然整整齊齊擺放著新鮮切好的幾大片紅瓤西瓜。 鮮果子也只得收下。阿織捧著雙層冰匣子,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噙著淚花笑了。 應(yīng)小滿:“……替我謝謝他?!?/br> 目送著七郎的人走遠(yuǎn),大包小包的物件提進帳篷里,應(yīng)小滿低聲嘀咕一句:“心眼多,蔫兒壞?!?/br> 義母稀罕地摸著式樣精巧的小石鍋小石爐: “七郎這人吶,心眼確實多。之前幾次送東西你不肯收,他就變著花樣兒送。但他這些使巧的心眼沒用在壞地方,想法設(shè)法對咱們家好,人談不上壞……” 阿織樂滋滋地啃西瓜,邊啃邊插嘴:“七郎不壞。七郎人很好的?!?/br> 應(yīng)小滿抓一把鍋具附送的干松枝,蹲在小石爐面前點火熬藥。點火的火絨,扇風(fēng)的蒲扇都準(zhǔn)備得好好的,一趟全送來了。 她拿起蒲扇,對著石爐下頭新升起的小火苗扇幾扇,低聲咕噥著: “蔫兒壞?!?/br> —— 三更子夜前后。 大理寺關(guān)閉的兩道黑漆大門從里打開。 老門房提燈顫巍巍在前頭引路:“殿下,晏少卿,天晚了,當(dāng)心腳下?!?/br> 晏容時溫聲道謝,和十一郎趙啟甄兩人并肩跨出門來。 這兩日案情大有進展,十一郎陰霾多日的面孔難得露出一點笑意。 “還好抓捕得及時。”十一郎感慨說:“下頭這些小官暗中勾結(jié),盤根錯節(jié),實在了得。” “確實。”晏容時道。 卞評事就在大理寺任職。如果抓捕得慢一步,叫他搶先把周家失火之事透露給拘押的周胖子,再以好友的身份挑撥幾句,禍水引去別處,叫周胖子含恨亂咬旁人,這一條線便斷了。卞評事自己也可以輕松脫身。 所幸抓捕得及時。周胖子那邊供出了不少口供,卞評事也下獄抄家。 京城物貴,崇尚奢華。六部下屬的眾多低品階官員,每月拿回來的俸祿不上不下,維持溫飽易,維持體面難。 許多小官在京城多年,熬到四五十歲都沒能買下一處屋宅,拖家?guī)Э谧≡谫U屋里。 偏偏京城處處繁華,高門貴胄揮金如土。 蝦有蝦道,蟹有蟹道。六部主管庶務(wù)的小官們便各顯神通,各尋生財之道。 周胖子主管刑部庫倉,時不時弄點庫倉里囤積的好貨出去賣,賬面上以“銹蝕”、 “耗損”銷賬。把巡檢、看守庫倉的幾名官員小吏挨個打點妥當(dāng),你好我好大家好,大開方便之門。 后來認(rèn)識了大理寺的卞評事。 卞評事負(fù)責(zé)文書交接,隔三差五移一批大理寺收繳的贓物到刑部庫倉入庫。 贓物實打?qū)嵉匮b車運來刑部,兩邊對賬時,各自大筆一揮,每車便有幾件物件從賬面上無聲無息消失。 周胖子供證說:“東西我沒過手。總之兩邊賬面做齊,卞評事自己找路子出貨,我坐在家里收錢。合作四五年了,沒出過事。” “大理寺和刑部是清水衙門。值錢的贓物早就由官府發(fā)賣了,入庫的都是些不值錢、賣不動的物件。我們過手的俱是小錢。兵部每年記錄的‘銹蝕’、‘耗損’,‘老舊不堪用’;工部每年的‘運輸耗損‘,‘物料耗損’,那才叫一大筆?!?/br> 十一郎抬頭看天色,子丑交接,街上酒樓都關(guān)門了。 “去我府上喝幾杯?明早去兵部查賬??纯礆v年 ‘銹蝕’、‘耗損’,‘老舊不堪用’的軍械,到底有多少數(shù)目,究竟流去了何方?!?/br> 晏容時笑看好友一眼:“喝你府上一杯酒代價不小。明早直奔兵部查賬,只怕十天半月都出不來。你等著。” 他示意旁邊牽馬的隋淼跟去幾步外,問起應(yīng)家的情況。 “今天送過去的東西收了么?” 隋淼如實回稟:“今天送去的幾樣?xùn)|西,十包藥,熬藥的爐具,鮮果子提盒,應(yīng)小娘子都如數(shù)收了。帶話說謝謝郎君?!?/br> “收下就好?!标倘輹r抬頭看看月過中天的深夜天幕。今晚去不成了。 “明日應(yīng)家可有什么安排?” 隋淼:“阿織吃完西瓜,出帳子歸還匣子時,提起應(yīng)小娘子明天要帶她去大相國寺耍?!?/br> “大相國寺周圍大得很。她打算敬神上香,還是單逛廟會市集?” “都不是。似乎要去大相國寺旁邊,尋某處酒樓喝酒什么的……” 晏容時失笑:“帶個四歲的小丫頭去酒樓喝酒?阿織肯定又亂傳話。應(yīng)家剛遭一場災(zāi),多半去大相國寺里拜佛祈福?!?/br> 十一郎還在原處炯炯地等他過府喝酒,喝完了直奔兵部查賬。 晏容時跟十一郎商量:“今夜的酒免了。明早告假半日,下午我隨你去兵部查賬?!?/br> 十一郎極詫異:“追查軍械倒賣大案的關(guān)鍵時刻,你告假半日做什么?” 晏容時:“唔,去大相國寺上香?!?/br> —— 深夜一輪月色照亮京城各處。 與此同時。 應(yīng)家?guī)づ裢?,有小小油燈點亮。 石鍋升起小火,應(yīng)小滿往火里時不時地倒油,助燃火勢。 她在費勁地融銀子。 半融化的銀疙瘩,當(dāng)中還掏空一個藏鐵疙瘩的大洞,拿去見爹爹在京城的舊友太磕磣。 好歹融成一個完整的銀元寶形狀。拿出手好看,不丟爹爹面子。 第52章 大相國寺位于內(nèi)城東。香火鼎盛, 每月五次開放市集廟會,萬姓交易[1]。 還沒走近寺廟正門,才上東大街,路邊商鋪已經(jīng)擠滿了人。阿織像游魚兒進了水, 快活地四處奔來跑去。 應(yīng)小滿四處問人:“余慶樓在何處?” 余慶樓原來出名得很, 一問一個準(zhǔn)。但路人大清早被個小娘子抓著問余慶樓, 回答時神色都有點古怪:“東大街中段往北走。這么早, 酒樓尚未開張?!?/br> 酒樓門口以紅綠兩色綢緞扎起的迎客歡門[2]上包裹許多鮮花枝,歡門往內(nèi)的長廊一路燈籠高掛,依稀可見夜里的熱鬧。 應(yīng)小滿立在歡門下, 往里頭喊了半天,緊閉的木板門里探出一個伙計,睡眼惺忪地打呵欠?!昂问掳??這么早……” “我有事尋你家掌柜?!?/br> 伙計沿著木廊子走來歡門,上下打量面前穿戴簡樸、牽著小丫頭的斗笠小娘子。 斗笠遮住小娘子大半面目, 但還是露出紅潤嘴唇, 精致鼻梁, 瓷白肌膚,下頜一小截優(yōu)美的輪廓。 伙計的面色緩和許多。 “賣唱的還是賣酒水吃食的?想進咱家酒樓做生意?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招牌噱頭?咱們余慶樓可是東大街這處數(shù)一數(shù)二的酒樓。若無甚出色處, 往后慢慢排著罷!” “不賣東西。我爹從前在京城時, 和你們掌柜的是好友。我爹托我來尋你家掌柜的, 帶一句話給他?!?/br> 應(yīng)小滿鄭重地說, “——故人前來歸還五十兩銀?!?/br> 手里攥著昨夜新融好的雪白銀錠, 在伙計眼前晃一晃。 伙計摸不準(zhǔn)頭腦,狐疑地打量幾眼,“等著?!遍]門回去傳話。 這一去就是半天沒回。 應(yīng)小滿領(lǐng)著阿織, 十幾歲的小娘子領(lǐng)著個小丫頭,一大一小站在紅綠招搖、插滿花枝的余慶樓歡門下, 大早晨地實在扎眼,路過行人無不扭頭古怪打量幾眼。 阿織嘴里吮著的糖人都不甜了,小聲嘀咕:“阿姐,好多人看我們。為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