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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暄妍/裊裊春腰 第28節(jié)

    這般,也好。

    她便可以毫無顧忌了。

    “蟬鬢?!?/br>
    娘子在那團瀟瀟冷雨閉疏窗的暗光里立著,肩若削成,烏發(fā)如墨,身姿比案上的宣紙還薄弱,發(fā)絲里漏著一隙一隙的天光。

    然而那語調(diào),那姿態(tài),有一股彌散入骨子里的清傲。

    “晚芙生辰快要到了,江家二位,不會來長安為她慶賀么,除了生辰,更是賀她喜得高遷,經(jīng)營多年,終于修成正果,入師家族譜了?!?/br>
    蟬鬢并不言語,聽不出娘子這話中的深意。

    師暄妍嘲弄地勾了唇角。

    “那我阿耶可曾對你說,幾時將‘師暄妍’三個字,從師家的族譜中剔除?”

    蟬鬢登時慌亂,接不住這句話,匆促間胡亂喚了一聲“娘子”。

    她似是想說家主絕無此意,然而被打斷。

    綠紗窗畔,師暄妍輕聲道:“我知道,你是開國侯派到我身邊監(jiān)視的,誰也不是傻子,不是么。勞你對侯爺和夫人回一聲,就說師暄妍支持他們的決定,我會日日虔敬焚香,沐浴禱告,等著那一日?!?/br>
    蟬鬢自二娘子那溫婉的嗓音里,竟聽出了讓她不寒而栗的恐怖。

    她垂眸,手掌貼住并無任何消息的小腹,溫聲一笑:“不過,也勞你對他們說,我接受他們一切安排,可休要打這個孩子的主意,誰要是想殺了他,我就不保證什么了。眼下我是在這君子小筑,這四方宅里困著,可只要我出了事,我保證,師暄妍勾引舅舅、穢亂家宅之事便會傳揚得滿城風(fēng)雨。倘若查有實證,依我朝律例,我與江拯都會被處死。阿耶不是還想著升遷么,怕是從今以后,只得左遷了吧?!?/br>
    師暄妍比任何人都知曉,師遠(yuǎn)道受不得激,蟬鬢這么通報,他定會氣得跳腳,說不準(zhǔn)隔日,那碗害命的打胎藥便送來了。

    她賭,開國侯會的。

    到了父要女亡的那一日,才是真正的兵戎相見。

    至于什么名節(jié)尊嚴(yán),那是從師暄妍自落入江家那一刻起便淪為奢侈的東西,要來既然無用,又何須再被它捆縛。

    這個扭曲的光怪的世界,不如崩塌了吧,大家一起被亂石砸死,多好。

    那不疾不徐的語調(diào),落在蟬鬢耳中是陰陰的,在雨水的喧囂之中,漫著刺骨的涼。

    第25章

    自川穹之下, 一夕輕雷落萬絲,霽光浮瓦碧參差。

    明陵在密雨間靜默著, 古樸的雕欄上爬滿了點點綠苔,被雨水沖刷得透亮。

    沿著光滑的石階,雨水潺潺地涌下來,于寧煙嶼腳邊匯聚成一團團打著旋兒的水渦。

    毓秀之地,埋藏著已故先皇后。石碑矗落在喧嘩的雨聲里,如無聲的慈母,脈脈凝視著遲遲歸來的孩子,一片電光掣過, 清楚地映出它溝壑縱橫的面龐。

    “母后。”

    寧煙嶼撐著一把十六骨的傘,在石碑前站了有片刻了。

    奉上的瓜果,被雨水洗得锃亮。

    率府諸人,均遠(yuǎn)遠(yuǎn)相隨, 誰也不敢攪擾了母子片刻重聚。

    元后身體孱弱,誕下太子以后,身體難支, 染上病患, 沒過多久便撒手人寰。太子殿下一直以此為心結(jié), 每月初一十五, 都會來此祭奠亡母。

    有時只是小立片刻,陪伴著地底長眠的芳魂,有時會說上幾句話, 與母親分享自己的心事, 如這世間最普通的一個兒子, 對早逝的亡母依依眷懷。

    雨水滂沱地打在傘骨之上,水花亂濺, 匯聚成束的水流沿著傘骨洶涌地淌落,濺在寧煙嶼的長履邊。

    濕濘的泥土,卷著草香泛濫的氣息,一股股攢向鼻翼。

    寧煙嶼往昔來,多半只是陪伴母后待一會兒,可是這次,他望著那塊石碑,在這場瀟瀟冷雨中,胸口卻燙如巖漿,無數(shù)種心緒被推著涌到喉舌底下,連舌根也微微發(fā)燙。

    太子殿下耳根暈出薄紅,黑色的瞳仁蒙了水汽愈發(fā)顯得清亮:“母后。孩兒好像,惦記上了一個人?!?/br>
    他到此刻亦不知,那種時時刻刻放心不下的惦記,算不算得上喜歡,只要想到那個小娘子,心上便溢滿密密匝匝的疼。

    想要保護(hù)她,想要制止她傷害自己,想要將她藏起來。

    “她是個小騙子,然而她又很是善良,孩兒放心不下她,怕她受了旁人欺負(fù)?!?/br>
    “若,孩兒將她領(lǐng)來給你看,你會同意的,對么。”

    母后曾經(jīng)說過,她只要他歡喜,無論將來他娶什么樣的女子。無須門當(dāng)戶對,更不要政治聯(lián)姻,只要他喜歡。

    母后一生,自詡抓穩(wěn)了阿耶的心,可阿耶還是有六院三宮,旁的妃嬪。母后對他雖無教導(dǎo),然而寧恪懂母后的心思。

    所以他不敢造次。

    他還在擔(dān)心,自己此刻洶涌澎湃的沖動,僅僅只是一時沖動,并不是長久的許定終身此生唯一。

    沒有對阿耶坦白,也是因為他內(nèi)心的矛盾。

    太子殿下考慮得很美好,待與那個女孩子剖白心意了之后,再將此事告知圣人。

    雨聲如瀑,水流湯湯。

    寧煙嶼撐著竹骨傘,蹚過路面淺草叢生的泥濘,轉(zhuǎn)身回來。

    太子詹事瞧見殿下身上一身的雨水,要替殿下?lián)Q了雨披,寧煙嶼推掌:“宮端,孤要去一個地方,你帶人回率府,莫要跟來?!?/br>
    祭奠完先皇后,殿下這是又要去哪兒,還有哪里可去?

    往昔殿下與先皇后相處之后,總是情緒低回,可太子詹事這回瞧著,殿下腳步輕盈若飛,撐著那把寬大的竹骨傘,不消片刻便如騰身而走,消失在密雨中停立在官道上的馬車后。

    冰涼的雨水澆落在身,但寧煙嶼身上感覺不到一絲冷氣,胸口燙得宛如頑石融化,熾熱的巖漿沿著血脈自心尖出發(fā),奔騰狂嘯過四肢百骸,皮膚的每一寸都冒著熱氣。

    只消想到那個玉體冰涼,宛如玉液瓊漿般芳香醇美的小娘子,便體膚發(fā)熱。

    驅(qū)策馬車前往君子小筑,未免過于大張旗鼓,驚動生人,寧煙嶼入巷之前,跳下了馬車,這時,雨聲正好停了,瓦檐上陰云籠罩,又在醞釀著瓢潑雨勢。

    但這方便了太子殿下逾墻折柳,夜會佳人。

    她屋里那個伺候的婢女,大抵是個憊懶的,早已睡得鼾聲朝天,寧煙嶼放肆地夜探香閨,步入了女子的香居。

    屋內(nèi)大部分燭火已經(jīng)撲滅,僅僅只留了一座銅盞亭亭地翹首立在八仙桌上,火苗妖嬈帶刀,刺殺得夜色,于墻面染上一面猩紅。

    太子殿下行動如貓,腳步落在地面,沒有半點聲息。

    一燈如豆的光焰照著她放落的重重簾帷,猶如那日春夢重臨。

    那夜的綺夢過于銷魂,夢中糾纏的姿態(tài),猶如藤蘿繞樹、溪水沖石,黏膩膩,濕噠噠,一直留在寧煙嶼腦中,拂之而去還復(fù)來。

    洛陽折葵別院的夜晚,他無可辯駁。

    的確是他動了春心,否則,便如佛坐金蓮,豈有半分松動。

    長指撥開簾攏,露出金色紗簾之后云被高堆、嬌軀橫陳的身影,錦被微微隆起,蜿蜒如丘。

    少女背身向外,蜜蠟光暈打在她云髻松散撥開的頸后肌膚,仿若流動般盈盈。

    她已經(jīng)睡著了。

    窗外不知何時起又下起了霏霏細(xì)雨,遮住了男人的心跳聲音。

    他跪身上榻,卷了一截她的錦被,睡在了師暄妍身后。

    少女芳馨滿體,發(fā)絲與肌膚間都繚繞著淡淡胭脂的芬芳,離得越近,那香氣似越濃郁。

    他一動未動,并不想趁機輕薄了熟睡的少女。

    驀地一道閃電裂開,自屋外撕裂蒼穹,爆裂地閃灼。

    伴隨閃電而來的必是雷鳴,寧煙嶼扭過頭去,伸掌抵住了她的耳朵。

    但也只是徒勞,在雷聲響起時,她還是不受控制地身子輕輕戰(zhàn)栗。

    貼著他的胸膛,那纖薄的身子,一寸寸蜷縮起來,猶如刺猬一般,團成一個小團兒,保護(hù)著自己。

    寧煙嶼握住她柔軟的小手,喚道:“般般。”

    師暄妍的神魂已經(jīng)陷落在夢里,江拯那肥大油膩的臉龐,噴著濁臭逼人的口氣,獰笑著朝她撲來。

    江家的侯爺與夫人都在邊上看,沒有一個來搭把手。江夫人只是挽著江晚芙的手,一大家子,旁觀著她的苦厄與困窘,眉目冷漠,作壁上觀。

    “別過來……舅舅,求你……”

    她害怕地舉著鎮(zhèn)紙,雙眼通紅,腿彎打著哆嗦后退,哀求著江拯,不要靠近,不要碰她。

    江拯笑著:“般般,你阿耶阿娘不要你了,他們早就忘記你了,你不如就放心跟了舅舅,舅舅會憐香惜玉,不會很疼的?!?/br>
    師暄妍舉著鎮(zhèn)紙,緊緊閉上了眸,“啊”一聲叱咤著朝前擊打了出去。

    堅硬的青銅夔牛紋鎮(zhèn)紙,把江拯的腦袋砸了一個血rou模糊的大坑。

    睜開眼江拯的神情就變了,不再充斥著猥褻yin.笑,而是怒不能遏:“小婊.子,你敢砸我!”

    他搶上前,將師暄妍手里防身的鎮(zhèn)紙粗魯?shù)卮虻?,捉住了她的后頸,押著她便往院里的水缸走去。

    那水缸……

    水缸恁的眼熟。

    是小時候,江晚芙推她下的那個缸。

    缸里盛滿了水,浮萍碎藻飄在水面上,散發(fā)著腐爛的氣息。

    師暄妍拼命掙扎扭打,江拯從身后摁住她頭,將她往那水缸里摁。

    “溺死你這個小賤人,膽敢勾引老子,還裝什么清高!你就是個下賤胚子,還當(dāng)自己是什么侯府嫡女!”

    獰笑聲音從水面上傳來,師暄妍的頭被按在水底下。

    水。

    好多水。

    猶如洪潮般將她吞噬,封閉了她的感知,她拼命地推、搡,抗拒。但那個水缸,就像她抗拒不了的命運,從來沒給她還手的余地,漫上來,侵吞她的鼻、耳,最后是喉,一點點將她湮沒。

    他們在看。

    他們在笑。

    他們額手稱慶。

    一重水做的屏障,模糊了笑聲,那些聲音隨著冷水隱隱約約地灌入耳朵。

    沁涼的冬天,水冒著刺人骨髓的冷,她喘不過氣來,沒了力氣,只能放任身體往無底深淵里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