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你知道，那幅畫……”

    “我知道?！?/br>
    我和他回到尋物坊，一群小孩子在榕樹下玩耍，見我回來，圍上來說：“婆婆，婆婆，今天還給我們講故事嗎？”

    “好，晚一點婆婆再給你們講故事?！?/br>
    進到置物室，我拿出一個墨色的盒子，打開，里面放著一卷畫軸。

    我和他緩緩拉開畫軸，真正的《春日嬉游圖》重現(xiàn)于世。

    但這幅畫和博物館的那幅不同，這幅畫上除了畫舫上的兩個人，和屋頂上的一只貓咪，其余的人、動物和植物都消失了，整幅五米長的畫卷上只有房屋、船只、石橋等毫無生機的死物。

    他說：“這幅畫不能常拿出來看，不然越看越難受。好像空蕩蕩的一座城里，只有你我二人?！?/br>
    “也不是，還有這只貓?！?/br>
    他笑了，“收起來吧?！?/br>
    我將畫重新卷好收起來說：“我記得很久很久以前，你也算半個畫師?！?/br>
    “你說那幅《白澤精怪圖》？那個不過是用來哄騙黃帝的無聊之作而已?！?/br>
    “那幅精怪圖上一萬多只精怪到現(xiàn)在應(yīng)該沒剩下多少?！?/br>
    “嗯，不是所有精怪都能像我們活得這樣久，”他打量了我片刻，“你為什么選這副皮囊？”

    “不好嗎？每次照鏡子我都有種垂垂暮年，時光到了盡頭的感覺。而且我很喜歡用這幅皮囊給孩子講故事，他們很喜歡?！?/br>
    “那你今天打算給他們講個什么故事？”

    “你要聽嗎？”

    “聽聽也無妨?！?/br>
    晚飯后，我搬了兩把躺椅到榕樹下，白澤坐身旁。不一會兒，就來了幾個小孩子，圍著我問：“婆婆，這大哥哥是誰??？”

    “他啊，也是來跟你們一起聽故事的?！?/br>
    “那婆婆今天給我們講個什么故事？”

    “我今天要講的故事是關(guān)于一幅消失的畫作。很久以前有個很厲害的女畫師，她叫莫瑛……”

    第34章 失畫（2）

    籩洲逢春，大地回暖，街上人潮如西河解凍的流水，熙熙攘攘，喧喧鬧鬧。

    溫煦絢爛的春日照耀著籩洲最寬最筆直的龍津大街，街道兩旁是敞開的各色店鋪和叫嚷的攤販，其中莫千禾的畫攤擠在其中毫不起眼。

    莫千禾擅長山水畫與人物畫，他曾是宮廷御用畫師，深得先帝喜愛。但新帝登基后，不喜他的畫風，就將他趕出了宮，他索性賣畫為生，帶著女兒莫瑛走遍千山萬水。

    他離開京城時莫瑛才十歲，如今已到碧玉年華，長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為了行走方便，莫千禾一直讓莫瑛假扮男裝，隨行左右。

    龍津大街上，莫千禾將新作的幾幅山水畫攤開，然后沏了壺陳茶，在一旁看莫瑛作畫，偶爾出言指導(dǎo)一二。遇到有人上前看畫，他才稍顯熱情些，向人介紹道：“山水畫一兩銀子一幅，動物畫三兩一幅，您隨意看看?！?/br>
    有時候生意好，一天下來能得四五兩，有時候一連幾天都賣不出一幅，尤其是遇上下雨天，畫被打濕不說，父女兩人也淋成落雞湯。但莫千禾生性樂觀豁達，有錢就花，沒錢就省著花。

    一路隨行的莫瑛耳濡目染，她看過江南人家的小橋流水，也見過壁立千仞的絕頂山峰，見過偷jian?；纳特?，也遇過古道熱腸的俠士，她的心性非一般閨閣女兒可比，加之常年女扮男裝，心性有男兒的灑脫不羈，也有女兒家的孤傲敏感。她不喜畫靜態(tài)山水，只喜歡畫人畫動物，尤其愛畫女子像，她喜歡一切鮮活的事物。

    今日又是一無所獲的一天，臨到傍晚快收攤時，一個身穿褐色長衫的中年男子上前詢問：“你這兒有人物畫嗎？”

    “有，有四大美女，還有十大將軍，你想要哪個？”

    “把你的美人圖都拿出來我看看?！?/br>
    莫千禾將四大美人圖拿出來給他看，這人看了好一會兒選了一幅貂蟬舞劍，買走了。

    莫千禾拿著銀子高興說道：“今晚能吃點好的?！?/br>
    莫瑛說：“爹，我看這人過幾天還會來找我們。”

    “如何見得？”

    “他愿意花三兩銀子買你畫得最不好的貂蟬舞劍圖，可見不是個懂畫之人。”

    “你這小子，我那幅貂蟬舞劍哪里不好？”

    “爹，這事吧……你知我知，您那四幅美人圖里只有西施捧心算好畫，另外兩幅貴妃賞花和昭君出塞都差強人意。貴妃賞花的楊玉環(huán)只剩雍容華貴，瞧不出她獨得天子之愛時的驕矜幸福之情；昭君出塞只有遠嫁聯(lián)姻的大義，卻少了遠嫁他鄉(xiāng)的愁郁，試問一個妙齡女子遠嫁異邦，即便是出于穩(wěn)固邊疆，但路遇大雪阻塞，她臉上怎么可能絲毫不見思鄉(xiāng)的憂愁。至于貂蟬舞劍……”莫瑛頓了頓，“爹，我以為你是不喜歡她的，明明是颯爽英姿，但整幅畫看下來總讓人覺得詭譎之息。”

    “大道理一堆，嘴上逞強，讓你來畫未必能好過我？”

    “我才不畫，楊貴妃、貂蟬、王昭君和西施都是古人，不管多美也沒人見過，不管怎么畫也畫不出她們的神韻一二。當世不缺美人，與其費心費力畫她們，我不如多畫畫活美人，我聽說籩洲城第一大美人是薛書懿，若是有機會能替她畫一幅畫像就好了?！?/br>
    “你別扯開話題，剛才的問題還沒回答。就算那人不懂畫，你怎么知道他過幾天還會再來？”

    “他一來就要美人圖，你擺出的山水畫看也不看一眼。看畫時也不看款印，我猜應(yīng)該是聽人吩咐來買畫。看他穿著，也不像普通人家的下人，那位叫他代買畫的主人稍微懂一點畫，聽過你的名號，就該知道買下的那幅畫并非你最好的，自然過幾天會再來?！?/br>
    “萬一他就是想買美人圖，買回去獨自欣賞也不是沒有可能?！?/br>
    莫瑛聳聳肩：“那就當我猜錯了，又沒什么大礙?！彼龓椭Ш淌帐昂卯嫈偅骸暗裢沓允裁?？”

    “你想吃什么？”

    “說起美人，我想吃糕點，那種做的很精美的糕點。”

    “行，我們?nèi)ハ热ベI糕點，然后去籩洲最大的酒樓好好吃一頓?！?/br>
    幾天后，被莫瑛說中，那個買走貂蟬舞劍的人又來了，“莫畫師，我家主人想請你去趟府上，不知是否可以？”

    莫千禾疑惑問：“做什么？”

    “隨我去了就知，銀子方面您不用擔心，這是定金。”

    什么事都沒說就先給定金，定金還不少，莫千禾掂了掂，夠他們父女倆繼續(xù)上路，去往下一個地方。但他為人謹慎，有些猶疑，沒有立即答應(yīng)。

    莫瑛搶先說：“容我們收拾下畫攤，請帶路?！?/br>
    路上，莫千禾低聲說：“都不知道對方是什么人，這樣貿(mào)貿(mào)然答應(yīng)是不是不妥當？”

    莫瑛說：“有什么不妥當？生意來了當然先接下再說。而且，爹，誰會對你一個窮畫師感興趣?！?/br>
    那人帶著他們來到一間大宅子附近，從側(cè)門進去，門外懸掛的紅色燈籠上寫著一個“薛”字。

    穿過一個大花園，順著一個回廊七拐八拐，那人將他們帶到一座水榭亭里，他停下來說：“請二位在這里稍等，我家主人馬上就到?！?/br>
    他走后，莫瑛打量著這座園子，從他們剛才進門到現(xiàn)在，大約走了一盞茶的時間，一路上園子里人聲悄然，可見這園子之大，園子主人之富有。

    他們等了好一會兒，才見到了那人口中的主人，是位年過四十的老爺，身著錦衣華服，神情慈祥和藹，一見面就朝莫千禾拱手道：“驚擾了莫畫師，還請見諒?！?/br>
    “不敢不敢，不知閣下是？”

    “鄙人姓薛，單名一個綿?！?/br>
    “薛老爺好，這是犬子莫瑛。”

    莫瑛朝薛老爺行了個禮。

    “不知薛老爺今日請我們過來有什么事？”

    薛綿說：“鄙人有個女兒，馬上就到出閣之齡，家母對這個孩子疼愛萬分。我擔心孩子出嫁后，家母思念太過，傷了身體，所以想請莫畫師替我女兒畫幾幅畫，日后好留給家母做個紀念?！?/br>
    莫千禾一聽，這是他擅長之事，就爽快答應(yīng)下來：“沒問題，什么時候開始？”

    “不急，莫畫師聽完我的要求再答應(yīng)也不遲。”薛綿不緊不慢說道：“你只能見我女兒一面，然后畫出三幅畫，分別是亭中撫琴，閣樓賞月和閨中待嫁?！?/br>
    見一面，畫三幅圖，這對莫千禾來說是個挑戰(zhàn)，若是放在幾年前，絕無問題，但現(xiàn)在他年紀大了，記憶力也開始衰退。

    他猶豫了一陣，莫瑛忽然開口問：“敢問薛姑娘閨名可是薛書懿？”

    薛綿目光轉(zhuǎn)向這個清秀文弱的小公子，對一個小公子直呼女兒的名字有些不滿，但他習慣隱藏心中的不滿，微微笑著說：“你聽過這個名字？”

    莫瑛直言：“那自然，薛姑娘可是籩洲第一大美人?！?/br>
    薛綿不再理他，眼神盯著莫千禾，等他答復(fù)。

    莫瑛見父親沒答應(yīng)，生怕錯過這個機會，趕緊答道：“沒問題，薛老爺放心，我們一定用心替薛姑娘畫，什么時候開始？最好是挑個日光明艷，薛姑娘心情好的時候。”

    “那就明日?！?/br>
    “好?！?/br>
    這下莫千禾想反悔都來不及了。

    回去的路上，莫千禾說：“你這小子，嘴這么快，萬一到時候畫不好，怎么和薛老爺交代？”

    “爹，怕什么，就算你畫不好，還有我呢。信我，一定能畫好，”莫瑛自信滿滿。

    第35章 失畫（3）

    這一日晴光瀲滟，薛家園子小徑上樹影錯落。下人將莫千禾父女二人帶去后花園，他們已經(jīng)備下最好的畫具，還有客房供畫師休息。

    到了之后，莫瑛發(fā)現(xiàn)原來來的不止他們二人，另外還有幾人，看樣子也是來為薛小姐畫像的。其中一人是籩洲有名畫師宋圭，他的畫在城里很多畫鋪都賣得極好。

    等莫千禾父女兩坐定后，薛老爺出來，向在座各位畫師拱手道：“叨擾各位了，小女一會兒就出來，她會在這里待上小半時辰后回房，諸位可以在這里作畫，也可以回客房靜心完成，房間也為大家準備好了。七天后是交畫期，期間若是想走，也請隨意，定金無需退還。三幅畫中，小女選中一幅，可得五百兩，選中兩幅可得一千五百兩，三幅都選中者，可得五千兩?！?/br>
    莫千禾自離開京城就沒見過這么多銀子，莫瑛更是兩眼放光，小聲說：“爹，咱可得加把勁，五千兩，夠咱在籩洲住個兩三年沒問題。”

    其他人也都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莫千禾降低她的期待：“別想得太好，也不知道這位薛小姐喜歡什么樣的畫風，萬一不合眼，一幅都選不中。我覺得，咱能中一幅就不錯了?！?/br>
    “爹，你要對你，也要對我，有信心?！?/br>
    “我是怕你信心太過，變成自負，最后只會大失所望?！?/br>
    說話間，薛書懿出來了。

    方才還充斥著細碎嘈雜聲的后花園一下子鴉雀無聲，大家都屏氣息聲，生怕驚擾了眼前這位如仙子般的美人。

    只見眼前人纖纖細步，飄飄羅衣，顧盼間如春風拂柳，又似珠玉綻彩，令人忘魂。

    籩洲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虛傳，莫瑛環(huán)視了在場人，就連自己的親爹都看得有些失神。

    莫千禾從前是出入皇宮之人，什么樣的美人沒見過，卻還是被薛書懿的美貌驚住了。

    莫瑛小聲說：“爹，注意儀態(tài)。”

    莫千禾回過神來，為自己的失態(tài)感到窘迫，他把注意力集中在薛書懿五官神情上，想象著要如何下筆畫出這樣一位美人。但是越集中注意力，就越心慌，好像不管怎么畫，都畫不出她的半分美貌。

    有這樣感覺的不止莫千禾一人，其余人在驚嘆過后也是一臉愁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