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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尋物坊 第30節(jié)

    隨之而來的是國內(nèi)局勢越來越緊張,中日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他們幾人偶爾見面也是沉默居多,歡顏漸少。

    七月初,高景明和方覃商量,決定把方毓和劉一一送回長沙,梁泯鴻也幾次三番打電話讓梁恒和梁慧貞回家。

    劉一一本不愿走,但是方毓此時已經(jīng)懷孕五個月,路上得有人照顧,而且方頡也希望她回去。

    梁慧貞不走,她已經(jīng)是學(xué)??谷諏W(xué)委會的骨干,不可能在這個時候離開。她和梁泯鴻雙管齊下,剛?cè)岵⑹┍浦汉愫蛣⒁灰凰齻円黄鸹厝ァ?/br>
    臨別那一日,方頡對劉一一說:“一一,回去之后要繼續(xù)你的學(xué)業(yè),不要中斷。照顧好自己和方毓,還有我那未出世的小侄子。還有,好好活著,一定要看到勝利的那一天。”

    劉一一抓著他的手說:“哥哥你也是,好好活著。我會給你寫信,就和之前一樣,你抽空記得回信?!?/br>
    方頡沒回答。

    后來劉一一再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方頡說的話暗示著他已經(jīng)做好準(zhǔn)備,隨時犧牲在某個執(zhí)行任務(wù)的一天。

    劉一一回到長沙后,一個月里給方頡寫了十幾封信,她不知道這些信最后到底有幾封能到方頡的手上。

    而她始終沒能收到一封方頡的回信。

    八月十四日,她永遠(yuǎn)記得這一天。

    日本空襲筧橋,筧橋空戰(zhàn)爆發(fā)。

    聽后來親歷過空戰(zhàn)的見證者說,那天,整個杭州上空都是交錯的飛機(jī),高低起伏的飛機(jī)轟鳴聲和炮火聲,震耳欲聾。

    防空洞里擠滿了人,恐懼和哭喊彌漫在空氣中,杭州城在哭喊聲和炮火聲中拼死殘喘。

    遠(yuǎn)在長沙的劉一一和方毓,除了時刻關(guān)注戰(zhàn)況,剩下能做的只有不停祈禱,祈禱家國平安,祈禱山河無恙。

    當(dāng)方家接到方頡犧牲的消息,那一刻,劉一一的世界變成了黑白兩色,再無一點色彩。

    方覃發(fā)來的電報上只有短短一行字:弟頡已于八月十四日犧牲。

    劉一一捧著電報渾身發(fā)抖,自讀書以來她第一次希望自己不識字,就不必看到這字字誅心的電報。

    方毓哭得死去活來,劉一一卻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她不相信,她不相信她的頡哥哥,她的方少爺就這樣死了,死在那場空戰(zhàn)里,他明明還那樣年輕,那樣的朝氣蓬勃。

    他說的每一句話還在耳邊回蕩,他怎么會死?

    “姐,我要去參軍,去考航校?!?/br>
    “姐夫,以后你在地上打,我在天上打,我們一起把日本人趕出去?!?/br>
    “誰說你沒有家人?我和方毓就是你的家人?!?/br>
    “一一,我希望今后你能盡力用你所學(xué)去幫助更多人?!?/br>
    ……

    十一月,方毓生下一個男孩兒,小名阿杰,她說要等高景明打完仗回來再給他取大名。

    但高景明沒能回來,他永遠(yuǎn)留在了十二月的南京城。

    這一年,南京的冬天比往年都要冷。

    梁慧貞就讀的大學(xué)為了避開戰(zhàn)火,決定西遷。她回到長沙,見到方毓和劉一一,眼淚瞬間涌出來,三人相擁而泣。

    梁恒在一旁不停地揉眼圈,拼命忍著要奪眶而出的淚水。

    頡哥哥從來不會哭,他以后,也不會再哭了。

    時光還在往前走,我把回憶暫停在一九三七年,穿過劉一一記憶里的時空之軌,去到八月十四日的筧橋。

    這天上午,筧橋機(jī)場上空烏云密布,這不是一個適合飛行的好天氣。

    方頡吃完午飯回宿舍,準(zhǔn)備休息一會。他打開抽屜,里面躺了幾封從長沙寄來的信。

    他拿起筆,準(zhǔn)備回信。

    此時,九架“九六式”轟炸機(jī)正逼近筧橋機(jī)場上空。

    宿舍外空襲警報拉響。

    宿舍里空無一人,那封信還躺在桌上,旁邊的鋼筆剛剛旋開筆帽。

    我拿起那封信,再次穿過八十多年的回憶光陰回到浮生尋物坊。

    劉一一醒過來,她看著我,眼神是無聲的詢問。

    我把信遞給她:“這就是他最后寫給你的信,可惜他剛落筆就接到緊急起飛命令,這一飛,就再也沒有回來,這封回信也沒來得及寫完?!?/br>
    劉一一打開信,只有八個字:

    “一一吾妹,見字如晤” 。

    她捧著信,泣不成聲。

    第33章 失畫(1)

    等到劉一一心情平復(fù)下來,我推她離開靜室,給她倒了杯溫?zé)岬能岳蚧ú琛?/br>
    “其他人后來怎么樣了?”

    “解放前,毓jiejie帶阿杰去了臺灣,之后就再也沒有他們的消息。阿恒去參軍了,他在一次戰(zhàn)役中犧牲了;慧貞jiejie一直留在大學(xué)里從事教育工作,直到六年前過世,她終身未嫁,也沒有后人。至于我……畢業(yè)之后我就報考護(hù)理學(xué)校,成了一名護(hù)士。一九四八年,我在解放戰(zhàn)役中照顧一位受傷的軍人,后來就與他成婚,有了一兒一女。前半生我因為戰(zhàn)爭顛簸,但后半生順?biāo)?,兒女孝順,一切都如婆婆?dāng)年贈我的那些話一樣?!?/br>
    “現(xiàn)在你心愿已了,應(yīng)該沒什么遺憾。我也遵循我的承諾,這次就算你免費?!?/br>
    劉一一笑了笑,“你還記得?”

    “當(dāng)然記得,”我看向她一直好好拿在手中的照片,“這張照片你保存得很好,沒有丟?!?/br>
    “這是我和頡哥哥唯一的回憶,不會弄丟,無論如何我都會好好保存?!?/br>
    “是的,越是珍貴的,越會好好保存,只是很多人當(dāng)下不明白什么才是最重要,否則我這間尋物坊也不會一直存在至今。”

    小知回來了,看到劉一一紅腫的雙眼,心慌地問:“外婆你怎么了?”

    劉一一安撫她:“沒事,外婆沒事,外婆是高興?!?/br>
    小知疑惑看向我,試圖從我這里得到更多。

    “你外婆了了一樁多年的心事,沒什么事,送她回去吧。”

    “外婆,我們回去吧,mama剛才給我打電話問我們在哪兒,讓我們早點回去?!?/br>
    “好,回去?!彼D(zhuǎn)向我,“婆婆,謝謝你?!?/br>
    “不客氣?!?/br>
    走到門口,小知忽然想起什么,問我:“婆婆,既然你能幫人找到丟失的東西,那丟失的文物呢?”

    我搖頭:“我?guī)腿苏业絹G失之物,必須靠著主人的記憶為線,切身情感為指引,我所尋回的都是有主之物。文物不同,經(jīng)過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時間,它們有了自己的靈魄,不歸任何人所有?!?/br>
    “真是可惜,”她從包里掏出一張宣傳單說:“婆婆,省博物館最近剛從海外尋回一批文物,會在一個月后展出,您如果有興趣可以去看看。”

    送他們走后,我就關(guān)店門,今天不再接生意。我拿起小知留下的那張宣傳單,這次尋回的文物是一批字畫,其中有一幅佚名的《春日嬉游圖》。

    我拿上放大鏡,對著宣傳單上印的一小塊圖片細(xì)細(xì)看了一會兒。可惜圖片太小,看不清上面的人物。

    宣傳單末尾寫明了展覽時間、地點和買票方式,我將單子仔細(xì)收好。

    一個月后,我拿著宣傳單來到省博物館。

    工作日,來的人不多,而且此次展出也不是什么大家之作,空蕩的展覽廳里只有寥寥幾人。

    那幅《春日嬉游圖》掛在展廳二層,長約五米,整整掛了一面墻。我從頭看到尾,仔仔細(xì)細(xì)將畫上的每一個人,每一處景都看了一遍。

    展覽廳的工作人員見我看得這樣認(rèn)真,主動過來跟我講解:“這幅《春日嬉游圖》寬25.1厘米,長513.4厘米,成畫有八百多年。畫的用色清雅,落筆工整,畫人畫物畫景都栩栩如生,你看那賣炭的老翁,馱著書生的毛驢,還有躺在屋頂上曬日的貓咪,就連河邊泛綠冒芽的柳條都畫出來了,有情有趣,一派春機(jī)盎然之象??上У氖沁@幅畫無款印,不知道作者是誰。但從工筆上來看,有推測是宋圭所畫,已經(jīng)無法證實。不過,不管是誰畫的,這都是一幅傳世名畫?!?/br>
    我一邊聽著,一邊點頭。

    突然身邊有人說道:“《春日嬉游圖》的原作者是個女的,這就是為什么沒有留下款印?!闭f話的是一個身穿白t恤的男生。

    八百多年前,若是知道這樣一幅畫是女子所畫,肯定不會這樣完整保存下來,就算能保存下來,也會冠上男子之名。

    他又繼續(xù)說:“而且,這幅畫是假的。”

    工作人愣了下,說:“你不要亂說,專家鑒定過,這幅畫就是有八百多年了?!?/br>
    “我可沒亂說,原畫我見過,畫得比這好多了,用筆狂而不亂,一氣呵成,哪像這個這么拘謹(jǐn),而且你瞧畫上的行人,表情幾乎都是一模一樣?!?/br>
    工作人員以為他是來搗亂的,沒有理他,只對我說了句:“您慢慢看看,”就走了。

    男生看向我,“我說的沒錯吧,秦婆婆。”

    “你怎么來了?”

    “你不也來了嗎?我們都是為它而來?!?/br>
    我看向《春日嬉游圖》,說:“雖然知道是假的,但能重新再看一眼完整的全畫,也算不錯。”

    “你還能找到你在哪兒嗎?”

    “當(dāng)然,雖然我現(xiàn)在年紀(jì)有些大,但眼力還行,就算沒有眼力,還有記憶呢。不僅能找到我,還能找你,”我指著河流上的一條船說:“就在這里?!?/br>
    那是一條華麗的畫舫,船頭上站著四五人,其中有一男一女,男的身穿白衣,女的身著粉衣,他們都側(cè)過臉與身邊的人說笑,正好看不見全臉。

    “你猜莫瑛畫這幅畫的時候,知道我們兩人的身份嗎?”

    “莫瑛不是普通的畫師,就算不知道,也能猜到你我不是尋常人?!?/br>
    “說的也是,這世上有幾個畫師愿意費心費力畫一幅注定會失傳的畫。”

    “你還記得她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嗎?”

    他笑起來,“怎么可能忘記,”隨后他模仿那個人的語氣說道:“世人不配欣賞我的畫?!?/br>
    一個狂傲不羈的女子浮現(xiàn)在我眼前,我耳邊仿佛又響起她的聲音。

    ——“世人皆道女子無才便是德,這樣的世人不配欣賞我的畫,我的畫也絕不會留存于后世?!?/br>
    他忍不住贊嘆:“狂,真是狂!”

    我說:“看到這幅畫我有點想念故人了,那個時候真開心啊?!?/br>
    “那幅畫是不是一直好好地保存在你那里?”

    “是,莫瑛不想留下它,但我不忍心。我答應(yīng)她,除了我們兩個,不會再讓其他人看見這幅畫?!?/br>
    “走,去尋物坊看看,我也好久沒去你那兒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