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來學(xué)校嗎？”我問。

    “不會了?！?/br>
    “為什么？畢業(yè)考試也不參加了嗎？”

    “我已經(jīng)很久沒好好讀書了，也許根本不能畢業(yè)?！?/br>
    “來參加吧，你這么聰明，一定可以順利畢業(yè)?！?/br>
    “畢業(yè)了也沒用?！彼Ｏ履_步，望向那條冰凍的河流，輕輕嘆了口氣。

    “還記得那位科學(xué)家女士嗎？”我希冀地看著她，“你說過要好好讀書，成為她那樣的人?！?/br>
    她忽然笑了，愉快地看向我，“所以你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努力讀書的？因為我說了要成為她那樣的人？”

    我沒有在意她的揶揄，垂下頭說：“是啊，莉莉安，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就是因為你說了那樣的話……”

    河邊的風(fēng)很大，像某種嗚咽的野獸，吹起我們的發(fā)絲，吹亂我們的心緒。

    這次她不笑了，又把視線轉(zhuǎn)向河岸，許久后，我聽到她的嘆息聲。

    “你說這些都有什么用呢？就算繼續(xù)讀書，畢業(yè)后也最多當(dāng)個老師，都不知道能不能填飽肚子?！?/br>
    “所以你想和比爾結(jié)婚，可是喬納森家反對啊?！?/br>
    “這世上沒有什么東西是能輕松得到的，尤其我們這樣出身的女孩?！彼鋈晦D(zhuǎn)過身，用一種富有深意的目光看著我，“讀書也要夜以繼日，不眠不休，絞盡腦汁，而這世上許多事情比讀書難多了，不付出努力，又怎么知道結(jié)果，就好比前面有條河，你還沒有涉足，就認定會被淹死！我以為你和那些傻乎乎的女孩子不一樣，你不是那種自己眼熱，卻不肯付出，見別人得到后又說風(fēng)涼話的人！”

    我心里清楚，她對我來說是很特別的人，但沒想到我在她心中也是特別的人。

    這讓我生出一種復(fù)雜難言的感受，以至于走到半路才記起，剛才滿腦子都是莉莉安，結(jié)果忘了問她比爾的事，我答應(yīng)梅麗莎打聽消息的。

    路過喬納森酒吧時，我看到幾個男人勾肩搭背，十分囂張地走出來，他們有的叼著煙，有的拋著帽子，說說笑笑霸占了整條街道，路人紛紛避讓。

    這幾個男人都上過戰(zhàn)場，有人沒了胳膊，有人瞎了眼睛，非?？膳?。

    我急忙低下頭，避讓他們。

    可是兩只腳擋在了我面前。

    “好久不見?！边~克彎下腰，湊近我說，“明明看到我了，也不打個招呼，我可是剛下戰(zhàn)場的英雄呢，身上還留著保家衛(wèi)國的槍傷，你要不要看看？”

    我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你好，邁克先生，很高興你平安無事?！?/br>
    “你還沒回答我，要不要看我的槍傷？就在肩膀上，直接射穿了呢?！?/br>
    我真怕他脫衣服，急忙搖搖頭。

    “是嗎，真遺憾，這么冷的天，你要去哪里？”

    “回家?！蔽业吐曊f。

    “剛才去了哪里？”

    “去看望朋友?！蔽蚁肓讼?，多嘴問了一句：“比爾現(xiàn)在怎么樣了？”

    他盯著我的眼睛說：“擔(dān)心他嗎？去瞧瞧他不就好了，我陪你？”

    我搖搖頭。

    他眼中閃過笑意：“看來你都聽說了啊，放心吧，黑加爾先生不會讓自己弟弟流落街頭的，再過一陣子，他就能回家了?！?/br>
    “那就好，上帝保佑?！蔽覀?cè)身說，“那么……再見，祝您愉快。”

    “再見？你什么時候和我‘再見’？”他笑著逗我。

    “再見先生?！蔽一馃ü梢粯优芰?，幸而他沒跟上來，我聽到后面?zhèn)鱽硭团笥褌兊逆倚β暋?/br>
    第二天，灰蒙蒙的天空飄起了小雪。

    今天是難得的休息日，爸爸和威廉都沒出門，父子兩個修葺了桌椅，通了下水道，還幫我洗了床單。

    傍晚，我煮了幾個雞蛋，又烤了幾張餅。把盤子擺上桌的時候，門廊響起了敲門聲。

    “來了?！蔽乙贿吔鈬梗贿叴蜷_門。

    然后我愣在了那里。

    曾有無數(shù)個哭濕了枕頭的夜晚，我都夢到過這樣的場景，mama帶著貝拉回家了，我們?nèi)倚老踩艨瘛?/br>
    可今天這一幕真的發(fā)生了，我卻只能呆滯地看著門外兩個女人，腦海一片空白。

    不過四年時間而已，我卻幾乎認不出她們了。

    貝拉長高了，臉也長開了，看上去和丹尼哥哥很像，她充滿期待地望著我，神情中帶著一絲緊張。

    mama站在貝拉身后，低著頭，根本不敢正眼看我。

    她們都很瘦，幾乎皮包骨頭，外衣袖子上沾著斑斑污跡，手背和臉皮凍得發(fā)紫，有的地方皸裂流膿，這么冷的天連棉鞋都沒穿。

    “誰?。靠爝M來，都進冷風(fēng)了?！卑职值哪_步聲傳來，然后戛然而止。

    “你來干什么！”他暴怒了，越過我把mama推出去，“滾！帶著你的野種滾！”

    “爸爸?！蔽以噲D阻止，他卻已經(jīng)重重甩上了房門。

    他喘著粗氣，在屋里來回走動：“她還回來干什么！那個婊子！她還有臉回來！帶著那個野種！”

    屋里安靜得像墳?zāi)?，只有威廉還有心情吃飯，似乎一點都不意外。

    悠閑地吃掉最后一只雞蛋，他才幽幽地開口：“那男人破產(chǎn)了，現(xiàn)在全家都靠他岳父接濟，怎么可能還養(yǎng)著她們，早兩個月前就不再管她們了。她們?nèi)チ司司思遥司四莻€酒鬼更不會養(yǎng)她們，呵呵……”

    “你早就知道！為什么沒告訴我？”我問。

    “我干嘛要說?！彼粗?，綠色的眸子有點冷。

    “天已經(jīng)黑了，外面那么冷，她一個女人帶著個孩子……”

    “不許你管她們！”爸爸捶了下桌子，“你忘了她做過什么嗎！”

    “我沒忘，可……外面這么冷，她們會凍死的！”

    “那就讓她們凍死！你去哪里！”

    “我去看一眼，馬上就回來?！?/br>
    我要拿桌上剩下的餅，卻被爸爸狠狠拍在地上。

    “我的糧食拿去喂狗，也不給那個賤人！”

    威廉一看情勢不妙，急忙隔開我：“好吧，你去看一眼，立即就回來，我勸勸爸爸?！?/br>
    他把我送到門口，緊了緊我的衣領(lǐng)：“如果她們沒地方去，大橋下有個跳蚤窩，送她們?nèi)ツ抢镞^夜就行了，你趕快回家。”

    “你不管她們了嗎？”我仰頭望著他。

    威廉嘆了口氣：“管她們？不知道你是能種地還是能賺錢，你拿什么管她們？”

    “那是我們的mama和meimei，現(xiàn)在無家可歸，難道你要看她們死了或者……”

    “或者什么？淪為妓女嗎？你還記得自己當(dāng)年被喊婊子的野種嗎？你以為你不說，我就看不到你整天鼻青臉腫了？現(xiàn)在她淪為婊子，名副其實啊。”

    我震驚地望著他，難以相信他會說出這種話。

    在我心里，威廉一直是個好哥哥，他性情溫柔，講話風(fēng)趣，干活勤快，家務(wù)活多的時候，他還會幫我做飯洗衣服，和街上那些蠻橫討厭的男人一點都不一樣。這是第一次，我意識到威廉也是個男人，男人都硬得起心腸。

    “貝拉沒有做錯任何事……”

    威廉摸摸我的臉，柔聲說：“好了好了，她當(dāng)年狠心拋棄我們，就跟我們沒關(guān)系了，你去看看，也許她們早走了呢。要是沒走，就把她們安排到橋下住，明天我來想辦法。”

    “想什么辦法？”我問。

    “明天再想?！彼f。

    我到外面轉(zhuǎn)了一圈，然后在大橋下的跳蚤窩里發(fā)現(xiàn)了她們。

    跳蚤窩里有很多無家可歸的人，都是流浪漢，他們裹著破舊的棉襖和一切能裹在身上的東西，圍著一個燒紅的鐵皮筒取暖。

    mama和貝拉不敢靠近他們，只窩在一個小角落里。

    “安妮！”貝拉看到了我，她像小時候那樣飛奔過來，把臉埋在我胸口，抽噎起來。

    “你還好嗎？這陣子在哪里落腳？”

    “一點都不好……”她流著淚說，“舅舅不肯收留我們，mama找不到工作，錢都花光了……我們在街上住了兩天，有壞人欺負我們……”

    “安妮……”mama站在貝拉身后，仍是一臉愧色，不敢看我的樣子。

    她已經(jīng)變得像周圍那些女人們一樣了，神情麻木，渾身散發(fā)著絕望，仿佛一個沒有生氣的木偶。

    威廉說明天再想辦法，那今晚呢？今晚怎么辦？

    我望著那些臉色陰沉的流浪漢們，不由得抓緊了貝拉的胳膊。

    “你們等等我，我馬上就回來?！?/br>
    第13章 第十二章

    夜晚的商店街，喬納森酒吧是最熱的地方，男人們經(jīng)常在那里通宵喝酒。

    我在這里住了十多年，這是第二次進去。

    晚上和白天不同，里面烏煙瘴氣的，充滿了憤怒的酒鬼，他們正大罵政府，痛斥戰(zhàn)爭投降。

    我來到吧臺前，酒保還是那個酒保，但我已經(jīng)比吧臺高很多了。

    “晚上好，小姐。”

    “晚上好，先生?！蔽铱目慕O絆地說：“我……我想借一點錢……”

    居民們周轉(zhuǎn)不開的時候，都會來這里借錢，酒保一個人就可以管理這些小額賬目。

    酒保好奇地看著我：“你是……”

    “我是安妮·納西斯，我爸爸是史托克·納西斯。”

    “你爸爸讓你來借錢？”

    我搖搖頭：“我只借5銀普，明天傍晚就還錢。”

    “我們這里不是這種規(guī)矩?！本票Ｕf，“我們通常是下個月還，3成利?！?/br>
    “抱歉，我不知道，就按您說的，下個月還，3成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