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子 第32節(jié)
他這里牽腸掛肚,油煎肺腑,卻不知自己苦苦尋覓的人就在剛才過去的馬車?yán)?。正是天意最深,天機最巧,人居世間,難免被他顛顛倒倒。 十一娘置的宅子在明殿坊,楊家的宅子在安業(yè)坊,相隔倒是不遠。順路走了一段,先到了安業(yè)坊,楊京霄下車道:“范兄,那我便和家人先去收拾了,過兩日登門拜訪?!?/br> 晚詞道:“一言為定,恭候大駕?!?/br> 兩人拱一拱手,便分開了。馬車穿過一條橫街,進入明殿坊,轉(zhuǎn)彎抹角,停在一座宅院門首前。黑漆大門,上書范寓。進門是一道水磨青磚影壁,壁上刻著蓮花鷺鷥,前面放著一個青花瓷水缸,養(yǎng)著幾尾錦鯉。 轉(zhuǎn)過影壁,只見庭院深深,新篁夾境,疊疊假山數(shù)仞,幽幽碧水一池。廳上有幾張素椅,墻上掛著名家字畫,房中泥金屏風(fēng),錦帳文茵,雖非富貴王侯宅,也異尋常百姓家。 晚詞看了一圈,無處不合心意,極是歡喜。收拾一番,其實也沒什么好收拾的,里里外外纖塵不染,連個蜘蛛網(wǎng)都看不見,只是把帶來的東西歸置妥當(dāng)罷了。 絳月在臥室整理衣物,呂無病抱著一箱書走進書房,晚詞讓他放在墻角,道:“這宅子jiejie花了多少錢?” 呂無病將少爺早就準(zhǔn)備好的說辭搬出來,道:“這宅子原是黃老爺?shù)模麅鹤油獬鼋?jīng)商,被山賊劫了,幸而阿姐經(jīng)過,救下了這位黃少爺。黃老爺感激不盡,要把這座宅子送給阿姐。阿姐過意不去,按半價買下了,所以也沒花多少錢?!?/br> 晚詞清楚京城的行情,算了算這宅子連同家具陳設(shè),半價在四百兩左右,之前給十一娘的金條還是夠的,方才寬心。 呂無病見她眉頭舒展,暗自好笑,這算不清的日子在后頭呢。 吃過午飯,晚詞便在宅子里閑逛,前院逛到后院,西廂逛到東廂,穿過重重門戶,樓上樓下肆意地跑,把珠簾撥得嘩嘩響,蕩漾著一陣陣水波似的光。她要在庭前擺幾盆茶花,廊下掛幾只鳥籠,門額上題自己喜歡的字。她是這里的主人,誰也管不著她,誰也不能欺負她。 描金彩漆的拔步床,掛著粉青紗帳,像一間小小的屋子。晚詞逛累了,躺在里面,將熏香的錦被抱在懷里,想著兩個月后的會試,想著會試后的日子,明知自己走的是一條不歸路,卻無比心安。 她閉上眼睛,睡到日暮時分才醒來。絳月不在屋里,她想拿件衣服換,打開衣柜,里面姹紫嫣紅,鵝黃柳綠,織金妝花迷人眼,都是女子衣裙。 晚詞愣了一愣,想是之前住在這里的人落下了,關(guān)上柜門,從旁邊的柜子里取出一件月白羅衫換上了。 次日春雨瀝瀝,從早到晚不停,章衡披著油衣,戴著蓑帽來到這邊,敲開門,呂無病撐著傘讓他進來,笑道:“爺來得忒早,小心姑娘起疑。” 章衡瞪他一眼,道:“姑娘喜歡這里么?” “喜歡的了不得,昨日高興了一下午,小孩似的。” 章衡笑了笑,摘下蓑帽,脫了油衣,交給他拿著,徑自走到后院。 屋里燈火融融,晚詞正在燈下寫字,見他來了,擱下筆,迎上前笑道:“jiejie事情忙完了么?” 第五十四章 玉芙蓉 章衡道:“還沒有,今晚經(jīng)過京城,過來看看你?!币幻嬲f,一面走到桌旁,看粉蠟箋上墨跡淋漓,寫著半闕《玉芙蓉》。疏花帶雨開,瘦竹隨風(fēng)擺,風(fēng)和雨著意好,為我安排。臨風(fēng)自惜殘香灑……章衡笑道:“是我打斷你的詩興了?!蓖碓~道:“我正不知怎么寫呢,jiejie一來,我倒有了?!闭f著提筆寫道:冒雨誰從滴翠來。清虛界,任風(fēng)敲雨篩,掩柴扉,謝他梅竹伴我冷書齋。章衡甚是歡喜,稱贊道:“好詞,也不枉我冒雨來一遭?!?/br> 章衡道:“還沒有,今晚經(jīng)過京城,過來看看你?!币幻嬲f,一面走到桌旁,看粉蠟箋上墨跡淋漓,寫著半闕《玉芙蓉》。 疏花帶雨開,瘦竹隨風(fēng)擺,風(fēng)和雨著意好,為我安排。臨風(fēng)自惜殘香灑…… 章衡笑道:“是我打斷你的詩興了?!?/br> 晚詞道:“我正不知怎么寫呢,jiejie一來,我倒有了?!闭f著提筆寫道:冒雨誰從滴翠來。清虛界,任風(fēng)敲雨篩,掩柴扉,謝他梅竹伴我冷書齋。 章衡甚是歡喜,稱贊道:“好詞,也不枉我冒雨來一遭?!?/br> 晚詞笑吟吟地拉他榻上坐,剝果子給他吃,道:“jiejie,那柜子里有好些衣裳,想是黃家落下的,你跟他們說一聲,讓他們派人來取罷。” 章衡道:“傻丫頭,那是我叫人給你做的衣裳?!?/br> 晚詞詫異道:“給我的?我又不能穿出去?!?/br> 章衡道:“好衣裳也未必要穿給別人看,自己看著不歡喜么?女孩子都愛美,別人像你這個年紀(jì),整日忙著裁衣裳,打首飾,裝扮得花枝招展。meimei固然不同,但私下里樂一樂又何妨?” 他不喜歡她青衣素面,帶發(fā)修行的尼姑一般,尼姑也不見得有她老實。他想看她明媚鮮妍,高高興興的。好東西,別人有的她要有,別人沒有的她也要有,哪怕穿不出去,戴不出去,有就是有。 他這樣一心待她好,有時也分不清究竟是出于愛,還是愧疚。 晚詞未嘗不知他的心意,卻當(dāng)做是jiejie對meimei的心意,胸中暖流涌動,竟連一個謝字都說不出了。 兩人伴著雨聲在窗下閑話,章衡道:“日前得了幾顆貓睛石,正好給你打首飾,你喜歡什么樣的?” 晚詞想了想,道:“打孔雀穿花的罷?!?/br> “這院子里有點空,我想擺幾盆茶花,jiejie喜歡什么顏色的?” “水紅色。” 晚詞抿著嘴笑道:“我以為jiejie喜歡黑色呢。” 十一娘的衣服大多是黑色的,章衡笑道:“哪有黑色的茶花?” 絮絮地說到半夜,外面響過三下梆子聲,晚詞有些困了,瞇著眼睛打哈欠。雨也停了,章衡勸她去睡,自己離開了。 次日楊京霄來訪,晚詞走到前院,見他穿著簇新的絳紗袍,腰系玉帶,足蹬花靴,一身富貴氣逼人,打趣道:“楊兄,你今日要去相親么?” 楊京霄道:“范兄說笑了,真要是相親我倒不至于穿成這樣。” 晚詞道:“那你要去見誰?” “范兄,你可知今年會試的考官是哪幾位?”楊京霄不答反問。 晚詞并不關(guān)心這個問題,聞言心知他是要去拜見考官,爭取好感,這也是人之常情,淡笑著搖頭。 兩人走到廳上,分賓主坐,楊京霄道:“范兄滿腹經(jīng)綸,真金不怕火煉,但也不能不管人情世故。今年有兩位主考,一位是吏部的孫尚書,另一位是禮部的莫尚書。這位莫尚書頗通人情,我下午便要去見他,你跟我一道去,也不費什么東西,就說幾句話,不好么?” 晚詞道:“多謝楊兄一番美意,我實在不耐煩這些事,沒得出乖露丑,還是算了罷?!?/br> 楊京霄看了看她,嘆氣道:“其實我是指望你在莫尚書面前替我遮掩遮掩,免得叫他看出我是個繡花枕頭?!?/br> 晚詞忍俊不禁,道:“楊兄勿要妄自菲薄,做官也不止是看學(xué)問,你會經(jīng)商,通番語,這些都是我不能及的?!?/br> 說話間,絳月用紅漆盤托了兩盞茶來,楊京霄一邊吃茶,一邊打量這廳堂里的陳設(shè),稱贊道:“范兄,你這宅子甚好,雖不算大,勝在幽靜。西邊沒有人家,東邊也是空的。不像我那邊,隔壁住著光祿寺少卿,昨日他家老太太做壽,吹吹打打,吵得我頭疼,也不好說什么?!?/br> 晚詞還不曾留意鄰居的情況,聞言一怔,笑道:“遠親不如近鄰,人家管著你日后的節(jié)慶賞賜,你還不討好些?!?/br> 楊京霄不屑道:“我稀罕那點賞賜?” 坐了一會兒,晚詞留他用午飯,楊京霄看她這里只有兩個仆人,不想麻煩,道:“聽說豐樂樓的菜不錯,我做東,請范兄過去嘗嘗罷?!?/br> 豐樂樓三個字像根針扎在晚詞心上,她面不改色道:“豐樂樓菜色老舊,我請楊兄去清苑居吃罷?!?/br> 楊京霄只是想借機勸她一道去拜訪莫尚書,無所謂去哪里吃飯,便答應(yīng)了。 清苑居是京城一眾酒樓中的后起之秀,論菜色并不比豐樂樓強,但包廂更雅致,粉頭更多嬌,價錢也更不親民,深得富家子弟心。 三樓的天字號廂房甚是寬敞,章衡被章徵拉到這里,望著滿桌的山珍海味,覺得這廝必然有事相求。 章徵殷勤地給他布菜斟酒,堆笑道:“六哥這一向忙也不忙?” 章衡道:“自是比不得你,七個八個的作脂養(yǎng)粉,分身乏術(shù)?!?/br> 章徵是個風(fēng)流浮浪的人,專好覓柳尋花,使錢的勤兒,受他冷嘲熱諷慣了,故作正經(jīng)道:“六哥冤枉我了,上個月聆聽父親一番教誨,我決定今年像你一樣修身養(yǎng)性,至今還未去過行院里呢?!?/br> 章衡默不作聲地吃菜,章徵沒話找話,套了會兒近乎,覺得還是太冷清了,拿起一張花箋,道:“六哥,你挑一個姑娘來唱曲兒罷?!?/br> 對面的廂房里,楊京霄也拿起一張花箋,道:“范兄,你請我吃飯,我請你聽曲兒,挑一個罷。” 晚詞看著花箋上的名字,牡丹,木香,杜鵑,柳絮,茉莉……花團錦簇的一串名字,倒把那個柳絮襯得與眾不同。 “那就這位柳絮姑娘罷?!?/br> 伙計去了一會兒,回來賠笑道:“客官,對不住,柳絮姑娘剛被對面請去了。牡丹姑娘唱得比柳絮姑娘還好呢,要不點她罷?” 楊京霄皺眉道:“我出雙倍價錢,你把柳絮姑娘請過來?!?/br> 伙計眼睛一亮,正要去,晚詞叫他站住,勸道:“楊兄,誰唱都一樣,何苦跟錢過不去?” 楊京霄道:“范兄,你莫攔我,我最不缺的就是錢,今日非點這位柳絮姑娘不可?!?/br> 晚詞見他來勁了,心知這是富家子弟的通病,多說無益,只好隨他去。 伙計顛頭顛尾地走到對面,道:“客官,對面出雙倍價錢請柳絮姑娘過去呢?!?/br> 柳絮姑娘無甚名氣,頭一次有人為她競價,又驚又喜,滿含期待地看著眼前兩人。 章衡毫不留戀道:“那你去罷?!?/br> 章徵手臂一橫,道:“豈有此理,我出三倍,你告訴對面休想把人搶走!” 伙計聞言,歡天喜地,飛也似地去了。 第五十五章 口難開 章衡道:“何苦跟人斗氣,白白浪費錢財?!闭箩绲溃骸傲?,話不是這等說,聽曲兒是小,叫人知道丟了咱們家的臉面?!闭潞獠⒉徽J(rèn)為做冤大頭就有多光彩,但知這個堂弟本性難改,也懶得多勸。楊京霄聽了對面?zhèn)鱽淼脑?,一發(fā)不肯認(rèn)輸,道:“我出五倍!”對面立馬抬到八倍,晚詞心道也不知是哪個人傻錢多的浪蕩子?;镉媮砘嘏芰藥滋?,柳絮姑娘的身價已經(jīng)抬到五十兩,她和伙計都興奮得滿面紅光。 章衡道:“何苦跟人斗氣,白白浪費錢財?!?/br> 章徵道:“六哥,話不是這等說,聽曲兒是小,叫人知道丟了咱們家的臉面?!?/br> 章衡并不認(rèn)為做冤大頭就有多光彩,但知這個堂弟本性難改,也懶得多勸。 楊京霄聽了對面?zhèn)鱽淼脑挘话l(fā)不肯認(rèn)輸,道:“我出五倍!” 對面立馬抬到八倍,晚詞心道也不知是哪個人傻錢多的浪蕩子。 伙計來回跑了幾趟,柳絮姑娘的身價已經(jīng)抬到五十兩,她和伙計都興奮得滿面紅光。 章衡忍無可忍,按住還要抬價的章徵,道:“行了,你再這樣,我走了。” 章徵撇了撇嘴,只好作罷。 伙計還欲挑唆幾句,被章衡冷冷一瞥,遍體生寒,心里打了個哆嗦,一句話也不敢多說,帶著柳絮姑娘走了。 柳絮抱著琵琶進門,見這邊也是兩人,儀容俊秀,不比那邊兩人遜色,心中歡喜,深深道個萬福。 楊京霄見人來了,宛如得勝的將軍,打量她一番,洋洋道:“姑娘坐罷。” 柳絮在一個繡墩上坐下,楊京霄問她今年多大,何方人士,師從何人,柳絮一一作答。 略熟了些,楊京霄好奇道:“對面是什么人?” 柳絮道:“是章家的六少爺和九少爺?!?/br> 楊京霄面色一凝,又問:“哪個章家?” 柳絮笑道:“還能是哪個,安國公府那個章家唄?!?/br> 晚詞正拿著勺子喝湯,聞言渾身僵住,那勺子仿佛黏在了手里,拿又拿不起,放又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