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子 第31節(jié)
宴席上,眾人聯(lián)詩,楊京霄與一名叫高期的宦家子弟漸漸接不上,便走出來閑聊。 兩人交情不錯,楊京霄知道他有個未婚妻是山東某官員之女,問道:“你和那位尹小姐打算幾時完婚?” 高期一聽這話,興致驟減,嘆氣道:“哥你不知道,我那未來的泰山大人日前駕鶴西去了。他家現(xiàn)在亂糟糟的,我爹娘這邊還不知作何打算呢?” 楊京霄詫異道:“我記得尹僉事不過三十出頭,如何走得這般突然?” 高期抿了抿嘴唇,壓低聲音道:“哥,這話我只對你說,尹僉事是遇刺而亡。刺客不止殺了他,還殺了他家大公子,就是魯王府管家的女婿?!?/br> “刺殺四品官,又得罪了魯王府,這刺客也忒膽大了!”楊京霄不禁色變,又好奇道:“可知是什么來頭?” 高期搖了搖頭,道:“多半是仇殺,我爹娘不想招惹麻煩,已有悔婚之意了?!?/br> “那你也打算悔婚么?” 高期神情猶豫,道:“我想著尹小姐父兄皆遭毒手,何等悲痛,我若只顧著自家,未免薄情寡義,況且她家倒了頂梁柱,叫她日后如何自處?” 楊京霄道:“既然舍不得,你便等她除了孝再娶就是了。” 高期為難道:“只怕我爹娘不答應(yīng)?!?/br> 楊京霄伸手在他背上一拍,道:“男子漢大丈夫,這點(diǎn)主都做不得么!” “高公子要做什么主?”冷碧筠笑吟吟地和晚詞走過來,兩人俱是唇紅齒白,琉璃燈下,倒像一幅才子佳人的好畫。 楊京霄笑道:“沒什么,我們在談一樁買賣呢。你們詩聯(lián)完了?” 冷碧筠嗯了一聲,道:“范公子急著回去,只好收尾了。” 楊京霄道:“這才二更過,范兄再玩一會兒罷,往常我們都是天亮才散呢?!?/br> 晚詞歉然道:“我身子不好,實(shí)在撐不住,還望諸位體諒?!?/br> 眾人見她生得瘦弱,風(fēng)吹便要倒的樣子,都不勉強(qiáng)。 冷碧筠送她出門,柔聲叮囑:“更深露重,公子路上小心。”從丫鬟手里接過一個紅錦攢盒,又道:“里面是幾樣點(diǎn)心,公子帶回去吃罷?!?/br> 晚詞道了謝,交給呂無病拿著,乘轎離開。 她吃了兩杯酒,坐在晃晃悠悠的轎子里困意叢生,回到家中,見院子里拴著一匹白馬,精神一振,歡喜道:“jiejie來了么?” 絳月也不知怎么對她說,只提醒道:“來了有一會兒了,在屋里呢?!?/br> 晚詞拿著那只攢盒,走到十一娘房中,見她穿著一身玄青羅衣,戴著黑緞手套,坐在燈下看書,面具下的尖尖下頜尤其顯得白,像雪捏就的。 她湊上前,過意不去道:“jiejie等很久了么?” 章衡抬眸看她臉龐泛紅,透著股酒氣,細(xì)聞還有脂粉氣,微笑道:“也沒多久,你和同年們玩得可高興?” 晚詞點(diǎn)頭,說起宴席上的趣事,那份活潑的神情叫章衡恍惚,似乎她還是未經(jīng)風(fēng)霜的趙琴,連容貌都未改。他其實(shí)算不得好性兒,只是對她有太多回憶,太多遺憾,太多愧疚,這些情愫一層層蔓延上來,心早已軟了。 晚詞打開攢盒,道:“這是冷姑娘送我的點(diǎn)心,jiejie嘗嘗罷?!庇纸薪{月篩酒,要陪她再吃兩杯。 章衡知道她量窄,恐她明日醒了頭疼,道:“你身子弱,不能再飲了。” 晚詞擎杯在手,笑道:“我今日高興,jiejie莫要攔我,我與別人吃的酒都是沒滋沒味的,只有和jiejie吃的才是喜酒,只有jiejie知道我的歡喜。” 章衡聽了這話,甚是受用,接過酒盞一飲而盡,看著她卻又不滿足。他想聽她叫哥哥,她這么叫過劉密,還沒叫過他呢。 晚詞被他目光灼灼地看著,只當(dāng)她這好jiejie也是高興,兩杯酒下肚,眼神迷離,伸手摸了摸他的下巴,道:“jiejie,你好白啊,我還沒見過比你更白的人呢?!?/br> 章衡笑道:“真的么?” 晚詞手托腮,仔細(xì)想了想,道:“好像有一個和你差不多的。” 章衡眼眸一凝,道:“是誰?” 晚詞把玩著酒盞,搖頭笑道:“記不清了?!?/br> 是記不清,還是不愿提,都無妨,桃紅又是一年春,來日方長。都說天公不作美,他只信事在人為。 章衡轉(zhuǎn)過臉去,慢慢地啜盡一杯酒,低聲道:“晚詞,我也很高興。” 晚詞握住他的手,歪著頭靠在他肩上,道:“我知道?!?/br> 你不知道,有些事你永遠(yuǎn)也不要知道。章衡反握住她的手,道:“我在京城替你置了一座宅子,無病會帶你過去?!?/br> 晚詞道:“萬一我落榜,jiejie這宅子豈不白買了?” 章衡道:“以meimei的才學(xué),要進(jìn)一甲也不難,怎么會落榜?” 晚詞笑道:“京城那地界,才學(xué)是次要的,最要緊的是家世。今年的一甲只怕早已定下了,那么多世家子弟,二甲還塞不下呢?!?/br> 章衡不作聲,又吃了兩杯,晚詞不勝酒力,伏桌睡著了。章衡打橫抱起她,往隔壁房間去。懷中人沉醉不知,他得以從容體會,原來看著竹竿似的身子是軟綿綿的,輕得不可思議。 他想起過去給她起的綽號。 “豆芽菜?!?/br> 每次這么叫她,她都會生氣,他至今不知道她喜歡自己什么,他那會兒對她一點(diǎn)都不好。 晚詞頭巾掉在地上,露出烏油油的發(fā)髻,章衡低頭看著她,伸手解開了發(fā)髻。青絲如瀑泄下,女兒家的嫵媚再也藏不住。 絳月跟在后面撿起頭巾,進(jìn)屋見他把人放在床上,沒有走的意思,便出去了。 章衡移燈床前,她滿臉酡紅,長睫伶俜,宛如東風(fēng)醉海棠,被燈光照得更加艷麗,正是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帳中酒香氤氳,混著她常用的熏香,變成一種異常旖旎的味道。他亦醺然,情不自禁俯下身,吸她呼出的氣,吻她臉頰。唇上觸感g(shù)untang,細(xì)膩,薄透,他能感覺到那肌膚下流動的熱血?;剡^神來,手已擒住她下頜,那嬌艷紅唇近在咫尺,他肖想多年。 一瞬間天人交戰(zhàn),勝負(fù)難分,他描摹著她精美的唇線,眼中暗流迭起,終究念念不舍地松開了手。 次日晚詞醒來,見天光大亮,心知晚了,問絳月:“什么時辰了?” 絳月向銅盆里倒著熱水,道:“巳時了?!?/br> 晚詞道:“jiejie呢?” 絳月道:“五更便走了?!?/br> 不辭勞苦,匆忙趕來只為和她分享這一時的喜悅,就是至親也未必能做到。晚詞抱膝坐在床上,望著帳子上的花草,眼中一熱,落下淚來。 “姑娘怎么哭了?”絳月急忙走過來,心想莫不是少爺昨晚占了便宜,她心里知道,見他走了故而難過?一時也不確定,含糊其辭地安慰道:“姑娘別難過,他也想多陪陪姑娘,實(shí)在是抽不開身?!?/br> 晚詞哽咽道:“我知道,正是如此,我更過意不去。我并不是她親妹子,何德何能承她這份情?!?/br> 絳月一聽這話,顯然還被蒙在鼓里呢,笑道:“這就是緣分唄,沒緣分的,一家人也不見得親?!?/br> 晚詞擦干淚,梳洗一番,換了衣服去拜恩師,謝大主考。路上又遇到楊京霄,他問道:“范兄打算幾時進(jìn)京?” 第五十三章 燕歸來 晚詞道:“就這幾日罷?!睏罹┫龅溃骸拔乙矞?zhǔn)備早點(diǎn)去,不如五日后我們結(jié)伴同行罷。”晚詞想了想,點(diǎn)頭道:“甚好,有楊兄作伴,路途必不寂寞?!睏罹┫鲂Φ溃骸胺缎衷诰┏钦液孟绿幉辉繒嚹?,人多得很,臨時找恐怕不容易。”晚詞道:“日前我已托人置下一座宅院,到了京城,請楊兄過去坐坐?!?/br> 晚詞道:“就這幾日罷?!?/br> 楊京霄道:“我也準(zhǔn)備早點(diǎn)去,不如五日后我們結(jié)伴同行罷?!?/br> 晚詞想了想,點(diǎn)頭道:“甚好,有楊兄作伴,路途必不寂寞?!?/br> 楊京霄笑道:“范兄在京城找好下處不曾?會試年,人多得很,臨時找恐怕不容易。” 晚詞道:“日前我已托人置下一座宅院,到了京城,請楊兄過去坐坐。” 兩人說定了,五日后的清晨在北關(guān)會合,楊家一眾隨從奴仆足有三五十人,行李裝了五輛馬車。晚詞只帶著絳月,呂無病,還有一車行李,相比之下,不免有些寒酸。楊家人態(tài)度卻很客氣,問他們吃飯不曾,聽說吃過了,又要分茶點(diǎn)給他們。 上了路,官道兩旁水田阡陌,樹繞村莊,遠(yuǎn)處青山隱隱,沒在未散的晨霧里,像巨獸的脊背,蜿蜒伸向京城。 晚詞撩起車窗簾看著,忽見一道白影策馬掠過,帶起一陣風(fēng)。是楊京霄,他頭戴片玉方巾,穿著白紗箭衣,腰系大紅絲絳,少年英姿,似曾相識。 楊京霄回頭一望,與她目光對上,笑道:“范兄,天這么好,你也出來走走!” 這一笑全然不像了,晚詞淡淡笑道:“風(fēng)大,我這身子骨吃不消,你騎罷。”說罷,放下了簾子。 人多走得慢,在客店歇了一宿,次日早上才到通津門外。有一支番邦商隊(duì)在前面查驗(yàn)文書,不知為何,半日沒過去,后面排了老長的隊(duì)。晚詞和楊京霄等得不耐煩,下車向前探望。 一個高鼻深目的波斯人,大約是商隊(duì)領(lǐng)頭,正指手畫腳,嘰里咕嚕地和守城士兵說著話,偶爾迸出幾個發(fā)音不準(zhǔn)的漢字,士兵們聽得面面相覷。 后面人不住催促,那波斯人滿頭是汗,臉皮急得通紅。 楊京霄道:“多半是沒帶翻譯,文書又出了問題,在這兒纏不清,我過去幫幫他?!?/br> 晚詞道:“你會波斯語?” 楊京霄點(diǎn)點(diǎn)頭,向那波斯人走過去,城門里也走出一人,先他開口道:“他的文書有何問題?我?guī)湍銈冋f罷?!?/br> 這人頭戴烏紗帽,身穿藍(lán)色官袍,綴著白鷴補(bǔ)子,是個五品官。楊京霄看他不過二十出頭,生得很是俊秀。 士兵連忙行禮,將文書上的問題說了。那官員翻譯給波斯人聽,波斯人恍然大悟,兩下解釋清楚,終于放行。 波斯人歡喜不盡,也知道他是位官員,作揖道:“多謝大人,我們原先有個翻譯,昨晚突發(fā)疾病,說不出話了。多虧大人幫忙,不然真要誤事了?!?/br> 那官員微微一笑,叫人如沐春風(fēng),溫聲道:“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都是常有的事,不必客氣。” 波斯人有意結(jié)交他,問道:“不知大人貴姓?” “我姓劉?!?/br> “劉大人家住何處?待小民忙完手里的事,便登門拜訪?!?/br> 那劉大人不答,轉(zhuǎn)身上轎。波斯人也不好再問,帶著商隊(duì)過去了。楊京霄走回去,晚詞早已上車了。她在京城熟人不少,卻沒想到這里便遇上了。劉密是她最怕見的熟人之一,明知他認(rèn)不出自己,還是嚇了一跳,坐在馬車?yán)镄纳癫粚帯?/br> 劉密出城辦差,與她方向相反,轎子經(jīng)過馬車旁邊,那馬受驚似地一聲長嘶,四蹄亂踢,揚(yáng)了轎夫一頭一臉的灰。 “你這馬怎么回事!”轎夫停住腳步抱怨,呂無病收緊韁繩,連聲道歉。 晚詞攥著衣袖,心幾乎跳出嗓子眼,聽見轎子里淡淡的一聲走罷,轎夫住了口,漸行漸遠(yuǎn)。 晚詞驚魂甫定,不由百感交集。他們有六年未見了,方才匆匆一瞥,他似乎沒怎么變,只是那一身氣度畢竟不同于少年時了。 也不知……她生生掐斷隨他冒出的另一個影子,不愿再想下去。 劉密瞇著眼睛坐在轎子里,想著昨日報到大理寺的一樁案子。正月二十六,他離開東昌衛(wèi)不久,尹洪山父子遇刺身亡,臀部留下黑紅雙魚紋身,與七年前汪如亭臀部的紋身一模一樣。 兩案串聯(lián),苦主都是官宦人家,三法司頗為重視,已經(jīng)派了人去東昌衛(wèi)復(fù)勘。 劉密現(xiàn)在懷疑,兇手究竟是一個人,還是一個組織?汪如亭和尹洪山父子有何共同之處? 想了一會兒,無甚頭緒,掀開轎窗簾子,只見春光明媚,路邊的楊柳抽出新芽,點(diǎn)點(diǎn)嫩綠綴滿枝條,如女子長發(fā)在風(fēng)中招搖。 劉密心事再度觸動,那柳樹精當(dāng)真是女人么?她冒險搭救晚詞,圖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