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子 第33節(jié)
原來那人傻錢多的浪蕩子不是別人,正是她的好同窗。 昔日翩翩少年郎,何至于此?晚詞看著姿色平平的柳絮,甚是費(fèi)解。 楊京霄心沉至底,面上的得意之色一掃而空,懊惱道:“糟了,章侍郎也是考官之一,他若知道是我搶了他的人,豈不壞事?范兄,你說我要不要過去給他賠罪?” 章侍郎也是考官之一,晚詞只覺頭頂打了個響雷,兩耳嗡嗡作響,一時呆住了。 楊京霄見她也沒個主意,思來想去,站起身道:“我還是過去賠罪罷!” 晚詞瞳孔一縮,口比心快:“去不得!” 楊京霄疑惑地看向她,道:“為何?” 晚詞垂下眼,飛快地想了想,道:“他是刑部侍郎,叫姑娘唱曲兒原是違禁的,你過去說穿了,兩下都不好看。” 楊京霄連聲道:“說的是,說的是?!睆?fù)又坐下,看著燙手山芋般的柳絮姑娘發(fā)愁。 柳絮見這情形,也不知如何是好,局促極了。楊京霄向她手中塞了一錠銀子,懇求道:“好姑娘,你替我過去賠個不是罷?!?/br> 晚詞還欲阻攔,卻又想不出理由,眼睜睜看著她去了。 楊京霄猶自懊悔道:“到底是京城,遍地高官貴人,往后我再也不爭這口氣了?!?/br> 晚詞不作聲,心里一團(tuán)亂麻,吃什么都如同嚼蠟。 那廂章徵和章衡吃了兩杯酒,道:“六哥,聽說你是這次會試的房官?” 章衡斜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怎么,有人托你來通關(guān)節(jié)?” 章徵諂笑道:“我知道六哥眼里揉不得沙子,若是一般人我也不敢來開這個口,這兩個著實(shí)是有學(xué)問的,你看他們寫的詩便知道了?!闭f著從袖中拿出一只鼓鼓囊囊的信封。 章衡接過來,里面只有兩張紙,其余都是銀票。他抽出那兩張紙,展開看上面寫的詩,雖不如晚詞,倒也有些才情。 “誰知道是不是別人代筆,你叫他們過兩日上門,讓我看看。” 章徵忙不迭地答應(yīng)了,章衡將這兩張紙疊好,塞回信封,收入袖中。 敲門聲響起,章徵開了門,見柳絮站在門外,奇怪道:“你怎么又回來了?” 柳絮道:“那邊的兩位公子讓奴來向二位賠個不是。” 章徵看了看對面的房門,笑道:“算他們識相。”讓柳絮進(jìn)來,問章衡:“六哥你想聽什么?” 章衡站起身道:“你自己聽罷,衙門里還有事,我回去了?!闭f罷,走出房門,卻見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對面門外。 是呂無病,章衡僵了片刻,回身問柳絮:“對面兩人叫什么?” 柳絮道:“奴只知一位姓楊,一位姓范?!?/br> 章衡道:“他們知道我在這里?” 柳絮怯怯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見他面色難堪,以為他是怕人揭發(fā),撲通跪下道:“大人恕罪,小女子不是故意告訴他們的。聽口氣,他們是應(yīng)試的舉子,料想也不敢與大人作對?!?/br> 章徵見狀,忙道:“六哥放心,此事我會處理干凈,保證他們不敢亂說?!?/br> 章衡恨不能將他處理干凈,沒好氣道:“你別插手,我自會料理。”說著又走出去,望著對面的房門有口難言。 呂無病也看見他了,只能裝作不認(rèn)識。 章衡深知晚詞容不下沾花惹草的事,這也是她和魯王關(guān)系惡化的原因之一,她現(xiàn)在想什么?是否以為自己也變得輕浮了? 思量再三,終究不能相認(rèn),嘆了口氣,徑自下樓去。清者自清,她往后總會明白的。 晚詞站在窗邊,看著外面的人煙市井,不遠(yuǎn)處便是胭脂巷,青樓妓館鱗次櫛比,院墻里的紅杏碧桃開得分外早,灼灼地探出頭來。一個算命的瞎子敲著報(bào)君知走進(jìn)那九曲回腸般的巷子里,叫人疑心他還能不能走出來。 楊京霄很過意不去,道:“范兄,都怪我一時沖動,連累了你,這頓飯還是我請罷。” 晚詞道:“楊兄不必介懷,料想堂堂刑部侍郎,不會把我們兩個放在心上?!?/br> 她結(jié)了賬,走出清苑居,楊京霄道:“范兄,你當(dāng)真不和我去拜訪莫尚書么?” 晚詞搖了搖頭,別說拜訪莫尚書了,她現(xiàn)在連會試都有點(diǎn)不想去了。萬一她中在章衡手里,章衡豈不成了她的恩師?好大的臉面,且不說別的,他原是父親的學(xué)生,這算怎么回事? 走在街上,晚詞心煩意亂,呂無病跟著她,見她直直地往光化坊走,出聲道:“公子,不是這邊,走錯了?!?/br> 晚詞定睛一看,趙府的大門就在前面,現(xiàn)如今已歸她堂兄所有,不再是她的家了。物猶如此,何況人呢?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往明殿坊走。 下午絳月在屋里做針線,晚詞幫她描花樣子,絳月道:“姑娘怎么不去看書?” 晚詞道:“看多了頭疼?!?/br> 絳月笑道:“原來文曲星看書也會頭疼?!崩C了幾針,又道:“奴真羨慕姑娘,能寫會畫,什么都懂,將來和一幫爺們站在朝堂上,多為咱們女子長臉啊。” 晚詞握著筆一怔,才意識到自己的愚蠢。這樣的機(jī)會別人想都不敢想,她和十一娘為此付出良多,豈可因?yàn)橐粋€章衡便放棄? 那么多考官,也未必就中在他手里。晚詞咬了咬牙,又去看書了。 第五十六章 闈中記 轉(zhuǎn)眼到了入闈之日,晚詞進(jìn)場分在玄字五十九號,京城的貢院并不比保定府好多少,號房低矮,展臂可以碰到墻,窄窄的一條炕既是床也是凳,一道簾子隔開內(nèi)外,她要在這里待上三天。對面是個滿臉皺紋,兩鬢花白的考生,約有五十多歲了,拿著卷子目光呆滯。晚詞一篇文章做完了,他才提筆,慢吞吞地寫了幾個字,又停住筆,皺眉苦思一陣,不知觸動了哪番心腸,竟掉下淚來。晚詞詫異地看了兩眼,低頭繼續(xù)寫自己的。第一場考完,眾人就在號房里吃飯休息,晚詞拉上簾子,躺在炕上,暗自祈禱卷子千萬不要落在章衡手里。別人都無妨,給他磕頭行禮叫座主,這讓父親在天之靈作何感想?自己的臉面往哪兒擱?胡思亂想間,倒?fàn)砍鲆欢喂浮?/br> 轉(zhuǎn)眼到了入闈之日,晚詞進(jìn)場分在玄字五十九號,京城的貢院并不比保定府好多少,號房低矮,展臂可以碰到墻,窄窄的一條炕既是床也是凳,一道簾子隔開內(nèi)外,她要在這里待上三天。 對面是個滿臉皺紋,兩鬢花白的考生,約有五十多歲了,拿著卷子目光呆滯。晚詞一篇文章做完了,他才提筆,慢吞吞地寫了幾個字,又停住筆,皺眉苦思一陣,不知觸動了哪番心腸,竟掉下淚來。 晚詞詫異地看了兩眼,低頭繼續(xù)寫自己的。 第一場考完,眾人就在號房里吃飯休息,晚詞拉上簾子,躺在炕上,暗自祈禱卷子千萬不要落在章衡手里。別人都無妨,給他磕頭行禮叫座主,這讓父親在天之靈作何感想?自己的臉面往哪兒擱? 胡思亂想間,倒?fàn)砍鲆欢喂浮?/br> 那是嘉佑三十二年的正月初一,雪花紛飛,園子里玉樹瓊枝,銀光耀眼。她穿著簇新的大紅織錦長袍,戴著方巾,抱著手爐倚門看雪。 文竹跑過來笑道:“小姐,他們來了!” 章衡和劉密一道來給趙公拜年,趙公緋袍金帶,笑吟吟地坐在上首。地上放了兩個繡墊。晚詞躲在門后,見他二人撩起衣擺下拜,悄無聲息地上前,站在父親身后,觍顏受了這一拜。 章衡抬起頭來看見她,心知這廝是趕著時機(jī)來占便宜,自己吃了虧也不好說什么。 劉密對上她洋洋得意的目光,忍俊不禁,抿唇一笑。 趙公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女兒的小花招,好氣又好笑,斥了聲混賬,舉起手來作勢要打她。 晚詞閃身讓開了,神情無辜道:“我一來便看見他們兩在磕頭,又不是故意的?!?/br> 趙公搖了搖頭,向章衡和劉密道:“琴兒一向頑劣,你們莫要在意?!?/br> 劉密笑道:“祭酒言重了,學(xué)生相信商英不是故意的。” 晚詞看著他笑,他低下頭去吃茶,臉被水汽熏得發(fā)熱。坐了一會兒,晚詞送他們出門,走到石階下,章衡突然抬腳絆了她一跤。 晚詞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摔在地上,屁股生疼,劉密急忙扶她起來,道:“沒事罷?” 晚詞忿然,指著章衡道:“你這個陰險(xiǎn)小人!” 章衡笑道:“我又不是故意的?!狈砜缟纤瞧サ擉を嫞瑩P(yáng)長而去,鮮衣怒馬轉(zhuǎn)眼沒入茫茫風(fēng)雪中。 晚詞氣得從夢中醒來,天已微微亮了。臉上濕漉漉的,抬手抹了一把,望著青灰色的簾子,待被回憶攪亂的情緒慢慢沉淀。 場內(nèi)安靜極了,想是都睡不好,連鼾聲都聽不見,只有號兵來回巡視的腳步聲。晚詞忽然聞到一股強(qiáng)烈的異味,吸了吸鼻子,登時警覺起來。她掀開簾子,借著稀薄的晨光,看見殷紅的血自對面號房蜿蜒流出。 考官們住在貢院東南角的一座院子里,這個時候大多已經(jīng)起了,章衡正在屋里整理昨日送來的考卷,外面一陣嘈雜,不多時敲門聲響起。 家仆開了門,孫尚書走進(jìn)來道:“麗泉,有名考生死在了號里,你隨我過去看看。” 闈場中怪事頻出,死人也是常有的。章衡那年親眼看見一人發(fā)瘋逃出號房,觸柱而死,聞言心頭一跳,忙道:“哪一間房?” 孫尚書道:“玄字九十一號?!?/br> 章衡暗自松了口氣,疾步跟他往考場走去。 此時天更亮了,血腥味在晨風(fēng)中彌漫,本就緊張的考生們聽說死了人,更加惶惶不安,有的竟哭了起來。 晚詞鎮(zhèn)定地望著對面炕上的尸體,心想這人多半是自殺的。她斜對面的一名考生因與死者僅隔著道墻,又驚又怕,哭得尤為厲害,雙手抱著頭,抽抽噎噎,渾身打顫。 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忒沒出息。這么多人在場,還能有鬼吃了他不成?晚詞翻他一眼,就見過道盡頭兩名戴烏紗帽的官員匆匆而來。 守著尸體的馮監(jiān)臨迎上前道:“孫部堂,章侍郎,死者名叫徐昆,是廣西柳州府的考生,今年五十有三了?!?/br> 晚詞怔怔地看著那章侍郎,紫袍玉面,逸致翩翩,一步步走過來,每一步好像踩在她心坎上,一縮一漲,泛著酸痛。他瘦了許多,似乎還高了一點(diǎn),看起來和六年前不太一樣,更像個文弱書生。然而微風(fēng)捎來他衣上的熏香,清冽如故,比血腥味更叫她魂悸魄動。頃刻間,她成了全場最緊張的一個,低頭看著桌板,手心汗出如漿。 章衡瞥她一眼,轉(zhuǎn)過身去查看尸體。這名五十三歲的老舉人躺在炕上,衣衫整齊,左手腕被割開,血流滿席,右手拿著一把小刀,看樣子是自殺。尸體四肢有些僵硬,大約死在一個時辰前。 “最先發(fā)現(xiàn)尸體的是誰?” “是他?!瘪T監(jiān)臨伸手一指,把孫尚書和章衡的目光都引向?qū)γ妗?/br> 晚詞身子一抖,站起來拱手道:“晚生范宣,見過兩位大人?!?/br> 章衡點(diǎn)點(diǎn)頭,道:“你怎么發(fā)現(xiàn)的?” 晚詞道:“晚生醒來看見了地上的血跡?!?/br> 章衡道:“你醒得挺早,在此之前可有聽見什么動靜?” 晚詞搖了搖頭,道:“不過昨日答卷時,晚生看見他哭過。” 孫尚書嘆氣道:“想必是多年不中,此番進(jìn)場便存了死志,不然那小刀從何而來?” 章衡沒有說話,算是默認(rèn)徐昆系自盡而亡。馮監(jiān)臨叫人抬走尸體,打掃號房。孫尚書安撫了眾人幾句,便和章衡離開了。 晚詞看著那道背影消失在視線中,殘香被風(fēng)吹散,回想他剛才和自己說的話,不甚真切,疑心又是場夢?;秀绷撕靡粫海粗鴮γ婵湛盏奶柗?,像一幅悲涼的畫,心又沉靜下來。 三場考完,考生們?nèi)缤舴赋霆z,個個形容憔悴,考官還留在里面,直到放榜后才能出來。 晚詞感覺自己已經(jīng)餿了,飛奔回家,頭一件事便是沐浴。絳月早備下熱水和花瓣,晚詞坐在浴桶里,搓得渾身都舒坦了,對她說起場上有人自盡的事。 絳月不解道:“好歹也是個舉人,這么大年紀(jì),約莫孫子都有了,何苦呢?” 晚詞道:“有些人靠一口氣活著,這口氣斷了,也就活不下去了?!?/br> 絳月似懂非懂地點(diǎn)點(diǎn)頭,待她洗完,擰干頭發(fā),端來熱騰騰的飯菜。晚詞吃飽喝足,倒頭便睡。 那廂章衡正在房中看她的卷子,看完又挑了幾卷,一起拿給孫尚書。 原來莫尚書當(dāng)年還是禮部侍郎,有意將女兒嫁給章衡,定下日子見面,卻被他爽約,甚是氣惱,從此不待見他。這些年莫尚書追隨孟相,反對變法,雙方政見不合,關(guān)系一發(fā)惡劣,章衡也不想去碰釘子。 孫尚書看了兩卷,都點(diǎn)頭說好,看到晚詞那卷,神情異樣,良久不語。 章衡道:“部堂覺得這卷不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