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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融卿惲·刻舟求劍篇在線閱讀 -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子時剛到,崔思弦向凰凌世身后那遙遠的東方蒼穹望去——那里一片黑暗,沒有煙花升起。

    又過些時候,那片天空依舊平靜無瀾。

    凰凌世好整以暇地吃著餛飩,把最后一點拌著芫荽的湯汁喝完后,她放下勺子,掏出手帕擦了擦嘴,然后向崔思弦投來了饒有興致的目光:“在等什么呢?”

    崔思弦將視線移了回來,沒有說話。

    “這世上哪有金湯一般的聯(lián)盟呢,你說是吧?”她笑得狡黠,像一只逗弄老鼠的貓兒。

    事到如今,崔思弦一直繃著的那根神經反而松弛了下來,她收起那副謙卑姿態(tài),毫不閃躲地同凰凌世對視:“這倒也是,還是陛下手段高明,臣自愧弗如?!?/br>
    “到底漏了一手,”凰凌世不無遺憾地嘆道,“竟讓那條小魚同于家小子一起溜了。”

    崔思弦聞言,倒是綻出了一絲自得笑意:“誒,畢竟人都有自己所珍惜之人嘛,這一點我想陛下同我也是一樣的,只是我珍視的人攜手逃脫了,不知陛下珍視的人,今夜又在何處?”

    凰凌世的嘴角些微壓了下去。

    崔思弦打量著她的大氅,一邊揣度武器的位置,一邊繼續(xù)道:“讓我來猜一猜,陛下往年可是個愛熱鬧的,最喜歡包下邑安街那棟酒樓徹夜狂歡,因為那兒看煙花景觀最好,今年您是沒去,那您珍視之人呢?”她的目光緩緩轉挪到了對方眼中,一眨不眨地盯住對方,瞳仁黑得發(fā)亮,“你猜他會不會在那里侯著你?我想陛下為了護他周全,應該沒有將這次行動計劃透露給他吧,同時為防他發(fā)現(xiàn),派去的暗衛(wèi)應該在數(shù)量上也不引人注意……雖然那位是文武雙全的人才,可是,他能抵擋多少人呢?十幾人尚且一搏,幾十人呢?幾百人呢?你猜他會在扛到第幾人時倒下去?……這么看著我做什么呀,陛下,怪瘆人的,哈哈?!彼淖旖峭纯斓毓闯镀饋?。

    一道銀光倏地從眼前閃過,伴隨著金屬相蹭的清亮聲響,崔思弦心知不妙,立時向后仰去,但還是慢了半拍,胸膛被攜著十足氣力的刀鋒重重砍了一道。這條人跡罕至的街上驟然現(xiàn)出了兩班人馬,其中一個沖在最前的眼疾手快,抓住癱倒在地的崔思弦向后拖了一丈,才使她堪堪躲開了緊追其后的第二下劈砍,餛飩桌沒能避開此劫,在凌厲的刀鋒下斷成了兩半。

    凰凌世沉沉的目光死咬著她。

    崔思弦那邊的人將她護到了后方,她喘著粗氣將手按在傷口上,鮮血從指縫里潺潺流出:“不靠金吾衛(wèi),你便以為崔家無人可用了?”她狠狠啐出了一口血水,“真是笑話。”

    凰凌世這邊是中央禁軍,崔思弦那邊以家丁護衛(wèi)為主,可惜在狹窄的街巷里戰(zhàn)斗,禁軍的裝備并不占優(yōu)勢,一時間竟被崔思弦的人馬纏住了無法脫身。

    凰凌世一心想趕緊到融卿惲那邊去查看情況,可是困在巷子里,她這邊的人殺不出去,外面的消息也遞不進來,她心下焦灼,眼看禁軍遲遲無法突破對方防守,她大喝一聲“閃開”,然后丟了長刀,抽出事先藏在腰間的竹節(jié)雙锏,旋身沖至陣前,對方的人還沒反應過來,雙锏已經當頭劈下,人頭竟像易碎的蛋殼一般,發(fā)出了令人膽寒的脆物破裂聲。

    崔思弦遙遙看到這情景,心下卻更有把握了——她要的就是凰凌世按耐不住,慌亂起來,而人一亂便會露出破綻。

    禁軍跟不上凰凌世的殺陣,她孤入敵腹,幾息之間,竟已迫近了崔思弦這邊,通紅的眼睛像奪命鬼火,令人見之怵然,輕易不敢近身。

    崔思弦?guī)缀跸乱庾R想后退,可理智硬生生喝令住了她,“再近一些吧,再近一些”,她在心中默念道。

    眼看就十丈遠的距離了,凰凌世脊背微伏,是個要向前猛沖的姿態(tài)。

    猛禽與被捕捉的雀鳥,一時間都屏住了呼吸,將神魂凝于一處。

    “鏘”的一聲,有突兀聲響自凰凌世左上方傳來,她的動作頓住,殺氣凜然的目光向聲源掃去。

    是融卿惲。

    他站在左側建筑的屋脊上,看著氣息不穩(wěn),身上也有不少令人心驚的血污。

    他手中提著一人,那人的頭顱無力地低垂著,他奪其弓箭,一揚手,尸體自屋脊上滾落而下。

    凰凌世還未從這劇變里反應過來,融卿惲已經提起了弓箭,動作快而穩(wěn)健,第一箭剛射出,第二箭已搭在了弦上,眨眼的功夫,他向凰凌世這邊連射三箭。

    她近側三個意欲奇襲的敵人應聲而倒,融卿惲順著屋脊跳到地面上,凰凌世發(fā)愣地看著他漸近。他眉頭忽緊,右手猛地攬上了凰凌世腰腹,將她用力往后一帶,然后飛身向前,抽刀斬落一人頭顱。

    “專心?!?/br>
    “這些血……”

    “不是我的?!?/br>
    凰凌世將心神調轉回戰(zhàn)場上,倆人脊背相抵,各對一面,在敵人的包圍中劃出了一個防守的圓圈。

    情形陡然明朗了,或許也不是情形明朗,只是確定了他好好地站在她身側,她便再無憂懼了。

    銅質的竹節(jié)锏首端圓鈍,不是以利刃喋血的殺器,只起重擊、威懾、責罰敵人之效,她本欲生擒崔思弦,才選用了此等近身武器。

    可現(xiàn)在她只想千刀萬剮了她,于是一雙善器也被揮舞得殺意騰騰,帶著勁風的锏首劈蓋下去,所到之處皆是一片慘叫哀嚎。

    崔思弦近身的護衛(wèi)扯著她急道“姑娘快逃”,她卻只是定定地注視那個,殺得眼中現(xiàn)出了興奮狂熱的,非人怪物。

    她已無處可逃了。

    寅時,崔思弦方全軍覆滅,賊首崔思弦被擒。

    雙锏飲飽了血,在手中幾乎滑握不住,凰凌世卻仍死死攥著,是個仍欲再戰(zhàn)的姿態(tài)。

    锏鋒尚未向崔思弦揮去,因為她還得再問她一句話,“融卿惲并未參與此次謀劃,你為什么要置他于死地?!?/br>
    崔思弦因失血過多而顯得臉色蒼白,但聽到這話,她仍是扯出了一抹慘淡冷笑:“崔家上下忠君效國,從未有不臣之心,你又為何要奪我們全族的性命?……我知道此番我是成不了事了,但若能斷你條臂膀,也是好的?!?/br>
    凰凌世的肩頸繃緊了,融卿惲輕輕牽住了她的腕子:“我沒事,不能取她性命,還得將其送去刑部審問。”

    她靜了一瞬,然后甩開他的牽扯,狠狠揚起了锏鋒。

    血光掃過,崔思弦被生生砸斷了一條胳膊,她痛得歪倒在地,頃刻間便暈了過去,斷臂還帶著皮rou,以一種詭異的扭曲連在肩上,微微抽搐著。

    “將這亂臣賊子送押天牢。”

    這次失敗的造反很快便被刑部審出了結果,主犯崔思弦、從犯崔伯祥和盧素素被判處下月初當街問斬,崔家全族在三族之內的,流放的流放,充官奴的充官奴,朝中膽敢求情者,一律按從犯處置。

    行刑前一天,有人來死牢里面見崔思弦。

    崔思弦少了一只胳膊,前胸的傷口也沒人處理,身上還穿著造反當日的衣裳,被血跡和牢里的臟污浸染著,看不出本來顏色了。

    她一陣一陣地發(fā)著燒,聽到腳步聲,她不甚清醒地抬起頭來,燥熱的眼皮刮過眼珠,幾乎覺得到灼痛。

    站在外頭的,是個意想不到的人物,師殷。

    她不由發(fā)笑,可惜喉間涌起一股血痰,嗆得她咳嗽起來,咳得五臟六肺都被掛拽著,在她干癟的身軀里震顫不止,等這陣勁兒過去后,她感覺意識更模糊了。

    “事到如今,你還要專程來看我笑話,呵,你們這幫鄉(xiāng)野布衣,真是讀再多書也改不了骨子里的粗鄙?!彼曇羯硢〉爻爸S道。

    師殷沉默地看了她一會兒,然后讓開身子,只見其后來了幾個醫(yī)官和仆役,步入牢房,開始給崔思弦熟練地處理傷口、擦洗換衣,師殷不發(fā)一言,暫且離開了。

    等他再回來時,崔思弦的傷口包扎過了,也換了潔凈衣裳,蓬亂的藍發(fā)束起,露出了原本面容。

    她站立不起,師殷便蹲下來,與她平視。

    他的眼眸中,并沒有什么高興的神采。

    “既然是你,那便讓我死得明白些吧,你們是怎么把盧家籠絡過去的?!?/br>
    “盧瑾是我的徒弟。”

    崔思弦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繼而無聲地笑了:“難怪了……你們瞞得真好……表伯父到底也老了,像我父親一樣,人一老,就會偏向眼前的安穩(wěn),不敢再擔風險了,倘若能早些準備,我也不至于今日一敗涂地。”

    “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彼骄弲s有力地說道,“爾等享供養(yǎng),沐恩澤,卻壟斷政教,此為一過;在其位不謀其職,尸位素餐,阻塞運行,此為二過;子孫承蔭,世代接替,使富者愈富,貧者愈貧,長相以往,皇權積弱則衰,百姓積弱則反,兩相累迭,終致家國動蕩,世間再難安寧,此為三過。世家即為附骨之疽,放任爾等興衍,曾經青鸞末路,他日赤凰覆轍?;蛟缁蛲?,世家必須除之?!?/br>
    “好個言之鑿鑿的'三過'呀,知道的說你在歷數(shù)世家過錯,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臨死前要同我講講法器三過,超度我呢?!贝匏枷彝嶂^,笑得眉目森森,“不過,與其急著給崔家蓋棺定論,倒不如先放下榔頭,回頭看看,自己的新墳掘好了嗎?尸身可有人收斂?先顧好自個兒吧,至于這身后之名,可由不得局中你我定論吶?!?/br>
    師殷聽她說了這番話,眸中卻未有絲毫波瀾,倒像是想起了什么久遠的回憶似的,語氣有如不確定的夢囈:“師某父母,故去已逾廿三年,予無家無室,無所掛懷?!?/br>
    “噢,我明白了,你遠在炎州的父母在亂世里死了,這仇便要報到與他們素不相識的羽都崔家來,好通順的道理呀!臨了終于曉得了自家死因,也不枉左相紆尊來這臟臭死牢一趟了,”她抬了抬只剩一側的手腕,“若我的右臂還在,現(xiàn)下肯定要拱手行禮,謝左相賜教呢?!?/br>
    他默然良久,才復又開了口:“……其實我今日來,本非要說這些話?!?/br>
    他的語調未變,一向挺直的脊梁,此時看起來卻有了點頹勢。

    崔思弦無動于衷地看著他。

    “我只是覺得……每個人,生應有生的尊嚴,死亦應有死的尊嚴。”

    “如果這番爛調,能讓左相那偽善的良心好受些,左相便說吧。”

    他卻不再說了,只向她很鄭重地行了一禮,然后便要起身離開。

    “你的慷慨陳詞結束了?那就讓在下也奉上一點祝福吧?!贝匏枷彝巴α送ι碜?,艱難地坐正了。

    師殷回首,她的目光乍然亮起,像蓬勃的火焰,順著他的衣擺一路高熾上去,最后停留在面孔上熠熠燃燒著,“你收的世家徒弟,恐怕不止盧瑾一個吧?不然也攢不出這么大的局。我記得那位,可是最忌憚自己養(yǎng)的狗與世家有牽連的?!?/br>
    “狡兔死,走狗烹,”她指著自己的雙眼,笑得獰厲,“我但留雙目在世,且看你這班走狗活得幾時!”

    師殷從未同旁人談過父母之死。彼時尚在前朝,父母惜百姓苦,總征不夠稅糧,但最后被打為叛黨,處之極刑,死后尸身拋至亂葬崗,頭顱則掛在街口示眾。

    腦袋懸示月余才被準許收斂回去,皮rou早就腐爛了,幾乎看不出父母生前的形貌,師殷抱著頭,看蛆蟲在黑洞洞的眼眶里爬進爬出,忍不住吐了……從那時起他永遠恨自己。

    “我只是覺得……每個人,生應有生的尊嚴,死亦應有死的尊嚴。

    而若家國不寧,民不聊生,人便無從有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