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全食美 第57節(jié)
趙大廚就不做聲了。 他看著菜單,多少有點落寞。 上回他負(fù)責(zé)的菜品還能占到六七成,可這次……自己好像已經(jīng)淪落為副手了。 他忍不住扭頭看看師雁行依舊透著稚氣的臉,心中酸澀難當(dāng),甚至夾雜著一絲無法忽略的怒意。 你憑什么! 我辛辛苦苦干了這么多年,你才幾歲? 憑什么! 師雁行正跟鄭如意商議配套的餐具,沒注意到趙大廚的神色變化。 后者一抬頭,卻突然對上鄭義的眼睛,不禁打了個激靈。 鄭義只是貌似不經(jīng)意地瞥了他一眼,但只這一眼,就好像寒冬臘月倒下來的一桶冰水,瞬間把趙大廚那點見不得人的心思澆滅了。 趙大廚的心臟都似乎停跳了片刻,然后對著鄭義,微微低下了頭。 就連腰背,似乎也佝僂了些許。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用力吸了口氣,如同溺水的人上岸。 趙大廚背上被驚出一層冷汗,把貼身的衣裳都濕透了,緊緊黏在皮rou上,冷颼颼濕噠噠的不舒服。 好險。 我真是魔怔了,他默默地想。 商量好了菜單,照例是先試菜。 別的倒罷了,尤其一個鄭義父子聽都沒聽過的佛跳墻,必然要做了嘗嘗的。 上一回宴請的都是清流,且買賣未定,席面不便鋪張。但這次不同了,大可以放開手腳做。 師雁行見廚房里參翅鮑齊備,又有好肥嫩干瑤柱和油汪汪大肥雞,腦海中浮現(xiàn)出的第一道正菜就是佛跳墻。 跟許多其他菜一樣,佛跳墻的真正起源至今無法考證,而市面上流行的版本也有許多,各個兒都喊自己才是最正宗的。 師雁行做的也只是自己的版本,覺得什么合適就放什么。 菜品其實無所謂正宗不正宗,只要食客喜歡,吃著受用,那就是正宗。 說到底,“正宗”“標(biāo)準(zhǔn)”都乃人定,是人就有偏好,就有私心。 可菜肴的最終歸宿是食客的肚子,說句不中聽的,廚子喜歡算什么? 得是食客愛的,才是真好。 更甚一步說,歷史是勝者書寫的,烹飪界也不例外: 你又怎么保證那些所謂的“正宗”,最初不是“邪教”? 作為餐飲從業(yè)者,師雁行上輩子就對所謂的“正宗黨”深惡痛絕,一個個粗通點皮毛就開始半瓶子晃蕩,見縫插針指點江山起來。 佛跳墻做起來費時費力,酸菜魚和蒜泥白rou都出鍋了,那邊瓦罐里還咕嘟咕嘟冒熱氣呢,少說也得幾個時辰之后才能得。 連帶著火腿鮮筍湯,酸菜魚、蒜泥白rou,外加一份扒牛舌,都送到前頭鄭家人的晚飯桌上。 江茴和魚陣也被留下一起用飯了。 師雁行看著一直袖著兩只手站在旁邊的趙大廚,總覺得他的身影中透著蕭條,便試探著問:“要不,來點兒?” 趙大廚眼神復(fù)雜地瞅了她一眼,胖臉上顯出幾分糾結(jié)。 過了會兒,挪著腳尖往這邊蹭,別別扭扭伸出手,“咳,那就……來點兒?” 一個好漢三個幫,一頓不吃餓得慌。 約莫一刻鐘后,兩個好漢就以整齊劃一的姿勢抱著碗蹲在屋檐下嘮嗑。 背后生著爐子,暖烘烘的,面前就是紛紛揚(yáng)揚(yáng)迎著燈光撲簌簌落下來的鵝毛大雪,雖是油煙繚繞的大廚房,竟也難得有了幾分意境。 “您哪年過來的?家里人都還好?” “……你到底幾歲?怎么說話比我還老成?” “……不一般都從家里人問起么,不然問點啥?” “……這倒也是?!?/br> 就算孤家寡人,至少不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總有爹媽吧? 從這個話題入手,甭管什么人都不會落空。 趙大廚是典型的五公縣人,其實不大愛吃魚,大多數(shù)時間做也不過圖個吉利,因為總覺得腥氣。 可眼前這道什么酸菜魚,卻著實突破了他的堅持。 也不知怎么處理的,泥腥味打從一開始就被降到最低,又加入酸菜掩蓋,好像唇齒間只剩酸爽。 偶爾不小心嚼到一點黃綠色的泡椒,好家伙,從未感受過的尖利的酸辣便直沖鼻腔,恨不得把眼淚都激出來! 趙大廚不大愛吃辣,或者說不擅長吃辣,可偏偏第三口就咬到泡椒,一張胖臉都漲紅了。 他張著大嘴,呼哧呼哧喘粗氣,淚眼汪汪。 嘴巴里火燒火燎的,連帶著喉管和胃,都像有一汪熱油呼嚕嚕直滾。 一張嘴,他都懷疑會不會噴出火來! 好辣好辣! 理智告訴他,該停了,沒見嘴唇都木木的沒知覺了嗎? 可他娘的停不下來啊! 魚片那樣滑嫩,吃在嘴里嫩豆腐似的,伴著微燙的酸辣的湯汁嘶溜下肚,別提多享受。 魚rou忒嫩,難免有被夾碎了的,這能浪費了? 趙大廚抹著熱汗鉆回廚房,挖出來大半碗米飯,先扭頭看師雁行,意思是你還要不要? 師雁行搖頭失笑。 趙大廚斯哈著,猶豫了下,干脆放下端起來的酸菜魚小盆,竟直接把米飯扣進(jìn)去了。 半透明的魚湯迅速浸潤了米飯,酸辣的滋味徹底分散在米粒的每一點邊緣。 盆壁很厚,保溫效果極佳,吃到最后了,魚湯還有點燙。 趙大廚有點踟躇,嘴里本就火燒火燎的,再來點熱湯,那不得燒著了啊? 可有的東西它就得趁熱吃呀! 趙大廚一鼓勁,埋下頭去,唏哩呼嚕連湯帶飯扒完了。 師雁行看得目瞪口呆。 壯年廚子的胃口驚人,處理完了酸菜魚,趙大廚甚至又去拿了個熱炊餅掰開,將剩下的幾片蒜泥白rou都塞進(jìn)去,用力一壓。 看著邊緣慢慢滲出來的紅油,聞著鼻端縈繞的香氣,趙大廚很沒出息的吞了下口水,一口咬下去。 哇哦哦哦! 熱炊餅nongnong的麥香根本掩蓋不住這醬汁的香味,還有五花rou片的軟糯,美,美得很,美翻了! 對了,還有他們倆分別做的四喜丸子,加藕丁的,不加藕丁的。 加了藕丁之后確實好吃。 光吃rou很容易膩,而且口感相對單調(diào)乏味,但是藕丁的話會時不時咬到,脆生生一點很清新,有種小驚喜。 最后,趙大廚抹抹腫大了一圈的嘴,看著碗里剩的蒜泥白rou的紅油底子問道:“這也是你自己琢磨的?” 師雁行搖頭,“那倒不是?!?/br> 蒜泥白rou這道菜老早就有了。 趙大廚松了口氣,臉上多了點笑模樣。 對嘛! 他就說嘛,一個人再怎么妖孽也不能這么著的,這才多大點一個半截高的人,咋就能自己創(chuàng)菜了呢? 然而沒等他高興完,就聽那小王八蛋幽幽補(bǔ)了句,“原來醬汁的味兒我覺得不太好,就給完善了下。” 趙大廚:“……” 我可去你的吧! 第39章 熗鍋白菜面 今天來鄭家吃席的六名客人中, 四人來自縣學(xué),兩生臉兩熟臉,裴遠(yuǎn)山不想繼續(xù)摻和這些,沒來。 另外兩位, 一是本地人稱衙門二老爺?shù)目h丞孫良才, 另一位則是主簿王大人。 縣令本人沒來, 畢竟身份忒特殊,若因一筆買賣就隨便赴宴, 傳出去難免讓人說嘴。 但作為二把手的縣丞孫良才到場, 已經(jīng)旗幟鮮明的表達(dá)了縣令的態(tài)度。 所以,不怪鄭義緊張, 今天這桌客人, 幾乎就是整個五公縣的天。 伺候好了, 至少接下來三年五載順風(fēng)順?biāo)?,伺候不好了?nbsp;能不能過了年也難說! 鄭義先帶著長子敬了一圈酒,眾賓客很給面子, 都喝了。 稍后佛跳墻上桌,一人一個小盅, 解開蓋子,一股從未聞過的濃烈異香瞬間席卷全場。 哪怕沒鼻子的人也要喊一嗓子香。 但奇就奇在, 你知道它香, 一時間卻猜不透到底是什么。 別說這些沒見過的,便是已經(jīng)提前試過的鄭家父子,也禁不住暗咽口水。 這道菜當(dāng)主菜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且不說味道如何, 光耗費的材料吧, 海參、鮑魚、瑤柱、排骨、肥雞等等, 單獨拎出來每一樣都夠獨立成菜! 幾小時細(xì)火慢燉,好些鄭義都覺得不錯的好物,竟也被無情舍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