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長子科舉入仕記 第17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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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天卯時正開始?!贝箝L公主頓了頓,聲音也低下些來,“陛下,諸位藩王和劉氏親貴都已至此……還帶來他們的嗣子或世子等,一眾人我已安排好,只是……陛下要何時見一見?” “就今晚吧。”劉煦想了想道,“也不必興師動眾,只說是家宴即可,姑姑你也來。還有卓大人,再有幾家隨行的公卿就差不多了。” 大長公主猶豫片刻,還是決定開口道:“陛下,您一定要有個預(yù)備,這些人至此皆有所求,您心中要清楚?!?/br> 劉煦感激道:“姑姑提醒得好,咱們與他們雖說都是劉氏子孫,但心早就不朝一處去了,這話朕也只敢同姑姑講。朕知道要有所防備,宴席前煩請姑姑照看阿辰,朕還有些政事要料理,對了,高愛卿到了么?” “高大人已在行宮崧風(fēng)殿等候陛下多時了。” 劉煦點點頭,吩咐女兒跟著大長公主去,才和卓思衡一并前往行宮的御用書房崧風(fēng)殿。 崧風(fēng)殿比天章殿那自是不如,藏書也只有些必要所參,不過一層,也無其余書架,但勝在背有內(nèi)苑可供休恰,前庭距離其他宮室也略遠,極為清凈。 但一進去崧風(fēng)殿里,劉煦和卓思衡就傻了。 案頭上已是摞滿了奏章和呈報,分門別類,以事態(tài)緊急次序堆疊排放,縱眼望去有近百大事小情需要處理。 “臣高永清,參見圣上?!?/br> 將一切布置妥當(dāng)?shù)母哂狼逑蚧实坌卸Y問安。 “高愛卿,這是……”劉煦自詡勤政,可看到這么多待處理的奏呈也是有些發(fā)憷。 “回陛下,陛下一路查訪,緊急奏章都已由快馬發(fā)至隨駕,陛下的處理臣都已招辦。剩下的機要臣已命帝京直發(fā)致行宮,再加上延和軍治監(jiān)與雄峙關(guān)兩處官員及將領(lǐng)的請安,全部臣都已分類完畢等待圣上御覽圣裁?!?/br> 高永清說話永遠都是一板一眼,劉煦忙道辛苦,讓高永清和卓思衡先下去歇息,晚上宴會請二人皆至,在宴會之前,他先批閱看看哪些可以先行處理。 自崧風(fēng)殿里出來,沿著北國行宮水岸漫步,卓思衡和高永清兩個朝中最忙的人已經(jīng)許久沒這樣閑庭信步過了。 但卓思衡開口的第一句話卻是無奈至極:“賢弟啊……皇帝也是人,皇帝不是牛馬,他不能當(dāng)驢使喚啊……” 平心而論,劉煦的勤政比中宗也毫不遜色。因劉煦總覺得自己智識能力都不若父親,故而加倍勤勉,皇帝做得兢兢業(yè)業(yè),官員都已離開衙門了,衙門里偶爾還能收到發(fā)來的朱批,可見其絕不是要鞭策的那種帝王。 而高永清天生的較真勁與專注認真在這樣皇帝的左右可謂是發(fā)揮到了極致。 他不像卓思衡是負責(zé)中書省,必須將信息進行拆解和分類后再承報,如果事事都讓皇帝抉擇,就算不考慮皇帝累死這個必然,那中書省政事堂全然沒有設(shè)置的必要了。 可御史臺的工作性質(zhì)不同,舉報同僚控訴吏治,必須得追究到最終責(zé)任人——皇帝的身上,那么高永清的工作內(nèi)容就是常年和皇帝匯報,基本上只要過御史臺的案子和奏折,都需要圣裁。 兩人工作方向的不同導(dǎo)致對皇帝投身工作態(tài)度的差異,而卓思衡因陪伴皇帝一路北上巡查,篩選政務(wù)的工作就交給了朝中另一位大員高永清,他就按照自己的工作習(xí)慣處理,于是劉煦今天怕是要通宵奮戰(zhàn)了。 “大哥,我已做了摘選最后才只有這些的。”高永清解釋道。 “‘只有’?”卓思衡哭笑不得,“你不能拿咱們的標(biāo)準(zhǔn)去要求皇帝,他除了政務(wù),生活卻也是公事,這是不一樣的?!?/br> 高永清在旁人前總是橫眉鐵面,可在卓思衡身邊且只有兩個人的時候卻松弛許多,他聽完也笑了說道:“大哥只是偏心罷了,你待圣上猶如自己的弟弟一般,看他辛苦比自己夙夜不寐都心里難受。大哥,你哪里都好,就是對親近之人心軟這點實在是太過了。你看瑤光公主被你寵成什么樣子,圣上已是愛子之深有目共睹,你只怕要更上一層樓?!?/br> 他說得卓思衡如何不知,可幾十年的習(xí)慣,教他改是改不過來的,小孩子同他甜甜叫一聲他的心都要化了,這種跡象隨著年齡的增長也是有增無減,有時候卓思衡自己也會想,是不是自己提前步入老年階段了? 不過沒等他感慨,高永清又耳提面命接上方才的話:“公主跟你讀書,散漫一點倒是無妨,可明年正式開內(nèi)府學(xué)后,你下面翰林院和我治下弘文館的那些老學(xué)究哪個是不嚴(yán)苛的?她會一時受不住的?!?/br> “你當(dāng)我沒想過么?”卓思衡說道,“阿辰和曼衍與阿寧阿宜他們熟識,到時候有個伴讀也好些,只是伴讀怕是不止這些,那些老學(xué)究才是真該擔(dān)憂的人?!?/br> 高永清愣了愣,旋即明白:“大哥是說……原來他們帶自己的孩子來也算請君入甕?” “算吧,不然豈不白跑一趟,他們失望,我還失望呢?!弊克己饪粗哂狼澹Φ煤孟衲贻p時釣上大魚一般,“今晚宴會陛下必然勞心勞神,有些奏章就先擱置了,明天我們與陛下再一道商議?!?/br> “可是那些延和軍治監(jiān)與雄峙關(guān)武將們的請安陛下必須親自朱批?!备哂狼逵X得自己也算有所讓步了,“這些地方的武將職官甚少返京面圣,今次能有如此機會,需要讓圣上親自安撫才得宜。且要及時才顯圣心廣涵多恤邊將。” 卓思衡覺得高永清的話有道理,點點頭道:“那晚宴前我再去覲見,讓圣上先批了這些?!?/br> 高永清這才滿意。 …… 皇家的所有家宴其實都和“家”這個字沒有多大關(guān)系。 行宮宴飲的宮殿尋常都設(shè)在顯陽殿,然而今次列席人數(shù)更少且為彰顯與宗室的親近,大長公主建議劉煦將宮宴選在內(nèi)宮的琨華宮,這里本來是皇帝與內(nèi)宮聚宴之地。 此次宮宴只有卓思衡和高永清兩個朝臣,劉煦的說法是“此二人列于朝堂,為朕之師之臣,坐于內(nèi)苑則乃朕之厚親”,顯然諸位藩王親貴見到此二位名聲以鐵腕見長的權(quán)臣并不樂意,可還是礙著對方的權(quán)勢與地位,不得不一一見禮。 在場的小孩子實在很多,不止有瑤光公主一個,有趣的是,幾乎所有藩王親貴帶來麟州的孩子基本上都與瑤光公主差不多年紀(jì),前后不會相差三歲,卓思衡看在眼里心道這也太過昭然若揭了。 他不免對這種自己還沒死呢就開始打歪主意的行為感到有些不悅。 只不過他不會表現(xiàn)出來,甚至?xí)浅E浜蟿㈧闶遣皇强湟豢涓骷业暮⒆幽膫€聰明哪個可愛。 酒過三巡,就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刻。 不過是皇帝的匕首悄然亮出。 他不著痕跡講話題講到了孩子身上——自然這也是在座各位所期待的——招來幾個十分活潑的宗室子弟到自己近前身邊,問問家中兄弟幾人、讀了多少書之類的話,說者故意,聽者有心,幾多人便都催促自家孩子前去獻禮,多是些地方土儀,禮物樸素,可能讓孩子伶牙俐齒表現(xiàn)一番卻是至高無價。 大長公主看在眼中也是不動聲色,只是瑤光公主今日十分沉默,只靜靜看著所有自己的同齡人,每個都咀嚼著說出大人教過的成熟話語,仿佛他們是一些木偶一般。 劉煦已經(jīng)過卓思衡的指點,他在向最后一個孩子問完后適時起身,感慨道:“諸位宗親子嗣聰穎,可見我劉氏一族重教修德,必將千秋萬代,這一杯,且讓朕代敬太祖,以彰此心?!?/br> 說罷,所有人起身恭祝萬歲,再將酒一飲而盡。 劉煦坐下后似感慨良多,摸了摸女兒的頭看向席間眾人道:“公主今年秋就八歲了,尋常人家開蒙也就是前后一兩年,我們皇家更要看重學(xué)問教化才是,朕想……給公主找?guī)讉€各地的業(yè)師,今年春壇還請諸位宗親多多舉薦弘士大德入京,也好讓朕的女兒能得以受教?!?/br> 殷殷懇切,教人無不贊嘆慈父心腸。 皇帝轉(zhuǎn)向卓思衡道:“還有翰林院和弘文館的學(xué)士與博士,也盡早安排合適人選,朕要親自過問?!?/br> “臣知道了,請陛下放心。” 因是宴席,故而卓思衡也沒用太刻板的回應(yīng),顯得也松弛一些。 皇帝含笑點頭,可似乎又有憂思顯現(xiàn)在已略有細紋的眉間眼梢:“只是過去朕開蒙讀書,宮中有兄弟姊妹相伴,可公主如今卻只有一人,未免也太孤獨了些……” 話說到這里,大長公主為人所不察的微微一愣,目光似是無意般掃過遠端的卓思衡,只見對方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看不出一點異樣。 但大長公主卻察覺到了異樣。 “陛下春秋正盛,何愁后宮無有孩子為公主作伴呢?”一位藩王起身道。 劉煦倒是笑得隨意,只道:“王叔真是醉了,若是宮中這兩年有孩子出生,難不成要朕的大公主等著長大再讀書么?那也等太久了?!?/br> 眾人于是都笑了。 “所以朕也深思熟慮過……不若找?guī)讉€宗室子弟自家的堂親手足入宮為公主伴讀,諸位覺得如何?” 此話一出,卓思衡覺得幾乎都能聽到附近每一顆野心的亂跳聲。 卓思衡故意讓皇帝將話說得模棱兩可,按照規(guī)矩,公主的伴讀大多是京中公卿之家的高門貴女,皇帝破例要宗室子弟伴讀是前所未有的,可提出后卻無人反對,大家只是沉默,似乎還在等皇帝完善信息。 “從前一直有貴戚宗室家的孩子入宮讀書伴讀這一先例,只是先帝在時對每個孩子都有格外安排,且彼時京中也有些情況錯綜,一時權(quán)宜之計也只能如此??裳巯鹿饩耙咽遣煌?,公主一人求學(xué)年紀(jì)又小,難免有些枯燥,朕不想她孤零零的,而京中的公卿說到底也不若咱們自家人一般親近,孩子們身上都流著太祖的血脈啊……可帝京對諸位宗親到底是遠了些,這些孩子如此聰穎乖巧,朕知道諸位也不舍其離開自己身邊,今日的話就當(dāng)咱們自家人念叨念叨,愿意與否朕也不會強求?!?/br> 在這些人眼中,皇帝的邀請仿佛是試探,但更像是為今后留有的余手。 誰都清楚皇帝這些年除了皇后并無其余內(nèi)寵,可帝后二人感情不合的傳言也在坊間流傳已久?;屎笤灸讣业哪凶泳驙砍度胂鹊蹠r期的謀反之案而伏誅,皇后的母親和meimei也流放朔州,五年前雙雙因冬日苦寒與疾病在勞營中死去了,自此皇后便在宮中日日吃齋念佛,與皇帝甚少往來,有人說二人已是形同陌路,可也有人說皇帝并未甄選妃子開選后宮,可見對皇后少年夫妻的感情也是始終未變……兩種聲音交雜一處,教人也弄不分曉真相。 可皇帝和皇后確實是再沒有孩子降生,這是人人都知曉的。 已有宗親屢次暗示,可以讓趙王成親,然后過繼他的子嗣,這樣說的人,今次在皇帝和卓思衡的安排下已是連來麟州的資格都沒有。 還有宗室更多為自己打算,似乎對皇帝膝下唯有一女的情形并不擔(dān)憂。 這種情況才是旁嗣繼入,自己血脈君臨天下的唯一可能契機。 皇帝說完這話,瑤光公主求救一般看向卓思衡,她不需要人陪伴讀書也能看得進去,況且還有高大人和相父的孩子偶爾入宮陪她玩耍讀書,何必多此一舉?可她也知道這個時候自己是不能說話的。 卓思衡說過,小孩子在人前絕不是話多就是聰明,相反懂得沉默才是真正的智慧。 瑤光公主劉玉耀希望自己是最聰明的那個孩子,所以她在父親夸獎每個獻寶的孩子時自始至終保持著沉默。 卓思衡看到小公主求救的目光,可是他心中也是無奈,只能微微搖頭示意她不必擔(dān)心。 成人的權(quán)力世界太過復(fù)雜,瑤光公主注定要早一些邁入,可此時實在無法向她解釋這窺見的一角到底有什么玄機。 一時因為心軟和心疼,卓思衡竟也對小公主產(chǎn)生了愧疚。 可他還是必須完成自己的使命。 “陛下?!弊克己馄鹕戆莸?,“宮中外沿多有空置的宏闊宮宇,多是先帝時為儉省開支而封存的幾座,挑一座修繕后用作學(xué)府,請諸位宗親子女于此伴公主殿下讀書修習(xí),豈不有春秋戰(zhàn)國時齊國稷下學(xué)宮之美?” 高永清理解了卓思衡的用意,也起身拜道:“陛下還可效仿古之賢王,親自向公主與諸位宗親子女的師尊見師禮,豈不顯德表重,更有垂范天下教諭之德?如今天下教化之風(fēng)興盛,臣聽聞陛下沿途一道,鄉(xiāng)野村夫亦能書寫自己姓名可讀官府告示,正是先帝重教延續(xù)至今的造業(yè),如今陛下沿襲而奉,圣人所云賢教大德之國來日可期矣!” 氣氛還得是這兩位烘托得好。 此言一出,方才有些許猶豫的宗親也都跪請稱頌萬歲,表示愿意將孩子送入帝京長伴公主左右。 于是宴會在一片喜樂祥和的氛圍中進入尾聲。 當(dāng)然,又是個大家都滿意結(jié)果的宴會。 卓思衡最喜歡這種氛圍了。 宴會結(jié)束后,卓思衡還要去陪皇帝批閱奏章,可行至一半,卻見大長公主等候在崧風(fēng)殿外臨水的游廊之上。 “卓大人,春夜好風(fēng),我也去見陛下,不若一道同行?” 大長公主的邀請,卓思衡還是不會拒絕的,他行禮稱是。 可走出一段卓思衡發(fā)覺,跟隨大長公主的侍婢皆走得極遠,他也想到經(jīng)過這次宴會,旁人瞞過了,大長公主劉莘吉他是不可能蒙混過關(guān)的。 “卓大人?!?/br> 大長公主忽然站住了腳步,方才和藹親善的面容此時卻如嚴(yán)霜一般: “你莫不是以為自己的瞞天過海之計無人察覺么?” 第244章 “殿下,我從未想過將此事隱瞞過殿下的眼睛和心,事實證明也確實瞞不過去?!?/br> 面對卓思衡被月光照得清亮的笑容,大長公主劉莘吉不動聲色道:“你不瞞我,卻也未提前問我的意見,這樣大的事,你便自己說服圣上擅作主張么?公主是劉氏子孫,難道諸位宗親就不是么?” “殿下,容我問一句,您槌丸的技巧如何?” 這句話沒有來由,也非所問之答,可大長公主也不是第一天認識卓思衡,知道他所言往往看似虛張,卻內(nèi)有乾坤。 “很差,幾乎難以上手?!贝箝L公主如實相告。 “但您是清楚槌丸規(guī)則的?!弊克己庑Φ?,“其實馬球也差不多。當(dāng)球歸屬您時,其他人會對您視而不見還是當(dāng)做對手前來爭搶呢?” 大長公主一點就透,即刻明白話中深意,她心中莫名煩悶想要拒絕回答,可望向空中滿月清輝,心中更添憮然和悲哀。 手握權(quán)力的皇家哪有什么血脈親緣,這不是她親眼見證過的悲劇么? “但他們?nèi)匀皇莿⑹献谟H,至少在太祖一代,我們共享同一份來自血緣的榮耀?!贝箝L公主并未將嘆息加入這句話中,她的語氣總是有一份強硬在,“莫不是卓大人也像旁人一般以為天家薄情不講血脈與親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