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過后，屋外天色已有些暗沉。

    林驚枝坐在幢幢燈燭下，烏眸垂著，纖長(zhǎng)如鴉羽般眼睫在眼瞼下方落下淡淡暗影。

    各種情緒，從她那雙漂亮至極的美眸中劃過。

    新年第一日，她一直昏睡至傍晚，不曾去給府中長(zhǎng)輩請(qǐng)安，也不知明日她該如何面對(duì)裴府眾人。

    雖然林驚枝早就不在意外頭的冷嘲熱諷，但她還是皮薄要臉面的，因那種事做到累及起不得身，也虧她的郎君是裴硯，就算肆無忌憚些，也沒人敢說到明面上。

    林驚枝慢慢嘆了口氣，視線落在青玉案放著的紅封上，她沒想到沈太夫人竟然是給了整整一百兩錢莊的銀票，作為壓祟錢。

    打開時(shí)，林驚枝盯著那銀票出神許久。

    而第二個(gè)紅封里，倒出的是一大捧小金豆。

    有雕成牡丹花模樣的，也有錦鯉、荷花、小貓、小狗，元寶，燈籠，雕工細(xì)膩栩栩如生。

    林驚枝垂眸細(xì)細(xì)望去，每個(gè)金豆上，都用極小的簪花小楷刻了“枝枝”二字。

    一共二十七顆，二十七種形狀，而她的名字相加，正好是二十七筆畫。

    “喜歡嗎？”裴硯不知何時(shí)進(jìn)來的，他站在林驚枝身后，嗓音低低，猶被外頭風(fēng)雪撩過，格外凝澀得厲害。

    “喜歡?！绷煮@枝如實(shí)朝裴硯點(diǎn)了點(diǎn)頭。

    這一捧小金豆，在她幼年記憶中，是豫章侯府太夫人每年新歲時(shí)常用來哄小孩的玩意。

    雖沒她如今手上的精致，但也是她每年眼巴巴等著，祈盼分得一顆的東西。

    除了小金豆外，還有每年阿娘都會(huì)給她準(zhǔn)備的壓祟錢。

    而今年的除夕，她兩樣都收到了。

    林驚枝情緒起伏，心底酸澀，捧著小金豆的掌心顫得厲害。

    她慌忙站起來，想去內(nèi)侍箱櫥里尋一個(gè)檀木匣子把金豆裝進(jìn)去，可起身瞬間，她驟然撞在了裴硯身上，手中金豆撒了，滾得滿地。

    看著落在地上的金豆，林驚枝再也壓制不住情緒，她突然軟身蹲下，雙臂攏著膝蓋，嬌媚媚的桃花眼中，淚水像斷線的珠子，一顆顆砸在地上。

    她情緒來得突然，哭得撕心裂肺，好似要把前世和今生的所受的委屈，全都痛哭出來。

    這一刻，裴硯漆眸一顫。他抿著的薄唇有瞬間僵冷。

    林驚枝的哭聲，猶如天地間最寒涼鋒利的劍，夾著呼嘯冷意，似瞬間刺破他的胸腔攪碎心臟。

    裴硯捂著心口悶哼了聲，他瞧不出任何情緒波瀾的清雋面容，更是連血色都不見半分。

    林驚枝哭累后，就被裴硯俯身小心翼翼抱回床榻。

    她長(zhǎng)睫閉著，眼角還掛著晶瑩剔透的淚珠子，睡夢(mèng)中都在小小聲地打著哭嗝，衾被下軟軟的身子被裴硯摟著，蜷縮成了最沒安全感的一團(tuán)。

    “阿娘，想你……”林驚枝呢喃了聲。

    到了第二日清晨，林驚枝從夢(mèng)中醒來。

    昨日哭過，此刻眼尾還壓著淡緋色，眼角淚痣如同朱砂點(diǎn)過。

    屋里，晴山和孔mama壓著腳步聲，在輕手輕腳地整理衣物。

    見林驚枝醒來，守在一旁綠云趕緊道：“少夫人醒了？”

    “距出發(fā)還有一個(gè)時(shí)辰，少夫人可再多睡半刻鐘?！?/br>
    林驚枝眼中帶著迷茫：“出發(fā)？去哪？”

    綠云點(diǎn)了點(diǎn)頭：“今日初二，是郎君帶少夫人回娘家豫章侯府是日子，少夫人忘了？”

    林驚枝蹙眉想了許久才回過神來，前世裴硯的確會(huì)在每年初二帶她回豫章侯府小坐片刻，但從不會(huì)久留過夜，所以并沒有要帶許多東西。

    可抬眼看去，晴山和孔mama忙忙碌碌整理箱籠的模樣，難不成，裴硯準(zhǔn)備過夜再回？

    林驚枝桃花眼微瞇，下一刻她覺得懷中似乎抱著什么東西硌在她心口上。

    等起身掀開衾后，她才注意到她懷里抱著一個(gè)小小的檀木匣子，匣子上掛著一把純金的小鎖。

    而她手腕上用紅線穿著，同樣掛了一把純金的小鑰匙。

    這是什么？

    好奇之下，林驚枝用鑰匙打開鎖扣，里頭裝著整整二十七顆小金豆，一顆不落。

    難不成是早上丫鬟，給她都找出來了。

    林驚枝抬眸看向碧云：“這里頭東西，是誰幫著尋出來的？”

    綠云搖了搖頭道：“少夫人，奴婢不知。”

    “卯時(shí)郎君起身出門后，奴婢進(jìn)屋給少夫人掖被角時(shí)，少夫人懷中就是抱著這匣子睡的。”

    “昨日夜里是奴婢外屋外值夜，除了郎君外，并未見晴山j(luò)iejie和孔mama去少夫人屋中。”

    林驚枝抱著那不過是比她巴掌稍大一些的檀木匣子，因用力過度指節(jié)都泛白了。

    孔mama和晴山整好外出所帶的箱籠不久，裴硯從外間邁步進(jìn)來。

    他今日穿了一身象牙白圓領(lǐng)對(duì)襟，寬大袖擺薄紗層層疊疊，勁瘦有力的腰用革帶緊束，眸色頓在妝奩前上妝的林驚枝身上。

    他目光深邃，又沉得厲害。

    林驚枝對(duì)視一眼，就趕忙垂眸錯(cuò)開。

    兩人一同用了早膳，裴硯陪她一起去萬福堂給太夫人鐘氏請(qǐng)安。

    萬福堂花廳內(nèi)，周氏今日到得格外的早，她正站在一旁伺候鐘氏用早膳，只不過周氏面色僵沉得厲害，林驚枝朝她請(qǐng)安，她也有些心不在焉的，隨意點(diǎn)了下頭。

    裴太夫人鐘氏視線落在林驚枝被裴硯緊緊牽著的白皙手腕上，她視線悄然打量許久，拉聳的唇瓣微抿著。

    最終轉(zhuǎn)頭問裴硯：“硯哥兒可用過早膳？”

    “陪祖母一同?！?/br>
    裴硯語調(diào)淡淡：“孫兒吃過早膳?！?/br>
    鐘氏點(diǎn)了點(diǎn)頭：“既然用過那便算了，既是要去岳家拜會(huì)，記得早些回府?！?/br>
    “孫兒打算在豫章侯府歇上一晚，明日再回?！迸岢幙粗娛系难劬Φ?。

    鐘氏一愣，雖說按照河?xùn)|郡的風(fēng)俗，初二回娘家拜會(huì)岳家，大多數(shù)都是用過午膳便回。

    也只有少有的，在家中的郎君婆母喜愛的媳婦，能在娘家睡上一晚。

    鐘氏眸底沉冷，捏著湯匙的食指微僵，看向林驚枝的視線就帶上了不喜。

    豫章侯府林家終究是多大臉面，能讓她裴家長(zhǎng)孫留下過夜，這林家六女雖看著乖巧穩(wěn)妥，卻也真的如外頭所言，是個(gè)禍水。

    不過短短半年，竟然真的勾得裴硯三道五迷了。

    這般想著，裴太夫人視線冷冷掃向周氏，若不是周氏自作主張，林氏哪能嫁進(jìn)來。

    周氏正走神的時(shí)候，忽然被裴太夫人視線唬得，掌心僵冷，手中本握著的筷子“啪”的一下落在地上。

    “大郎媳婦，你今日頻頻走神，怎么回事?！迸崽蛉瞬辉兕櫦爸苁夏樏妫林橀_口訓(xùn)斥。

    周氏再也維持不住，朝裴太夫人落下淚來：“母親，昨日晚間琛哥兒回府后，小廝悄悄來稟告說琛哥兒折上了手腕。”

    “媳婦一問，他先是閉口不答，然后又說的大清早去騎馬不慎摔傷的?！?/br>
    “這瞞了將近一日媳婦才知曉，后來找郎中再次瞧過，是傷筋動(dòng)骨的重傷。”

    “說是要細(xì)心養(yǎng)上一年半載，才能養(yǎng)好?！?/br>
    周氏臉色僵白，忍了又忍還是深吸一口氣道：“琛哥兒傷得這般嚴(yán)重，又怎能跟著夫君去汴京入朝?！?/br>
    “這下好了，夫君也不用左右百般為難，到底是帶著長(zhǎng)子硯哥兒一同，還是該帶嫡子琛哥兒。”

    “周氏，閉嘴！”鐘氏忽然摔了桌上擺放著的茶盞。

    渾濁眼眸壓著寒冰，努力壓著脾氣朝裴硯擺手：“硯哥兒你們退下吧，明日早些回來。”

    等裴硯和林驚枝走后，鐘氏冷著臉慢慢站起來。

    花廳里伺候早膳的丫鬟婆子，早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退到外頭。

    周氏還沒開口說話，就忽然被裴太夫人鐘氏一耳光，摑得半邊臉偏了過去，嘴里當(dāng)即涌出咸腥的血味。

    不甘、憤怒。

    周氏足足愣了半刻鐘才回過神來。

    她不敢置信伸手，捂著僵麻的臉頰，眼眸通紅。

    “母親?！?/br>
    “兒媳就算拼著大不孝的名義，也要問一問母親，琛哥兒難道不是母親嫡出的孫兒么？”

    “平日里琛哥兒難道對(duì)裴硯不夠尊敬？哪家附中庶子能高于嫡子，哪怕裴硯已經(jīng)寄在媳婦的名下，那他也不過是個(gè)身份不詳女人生的庶子?！?/br>
    “夫君對(duì)裴硯的重視和嚴(yán)厲，超過裴琛就算了，母親為何也要這般偏心?！?/br>
    “以琛哥兒的騎射能力，會(huì)出現(xiàn)騎馬這傷手腕這般蠢的事？”

    “琛哥兒受傷，唯一的得益者難道不是裴硯？”

    裴太夫人鐘氏垂在袖中指尖發(fā)顫，翕動(dòng)唇角說出的話卻徹底讓周氏死心：“周氏，你只要記著，你的琛哥兒是裴家嫡出的長(zhǎng)子長(zhǎng)孫，誰也越不過他去?！?/br>
    “至于折傷手腕，絕對(duì)不可能是因去汴京這件事?！?/br>
    “你若篤定琛哥兒手腕，是裴硯折斷的，那只有在別的事情上，他碰了裴硯底線。”

    “你下去，去萬福堂后邊的小佛堂抄寫半日佛經(jīng)再出來?！?/br>
    周氏現(xiàn)在滿腦子都是委屈和不甘的暴怒，哪里聽得出鐘氏話中有話，含著的深意。

    等周氏退下，裴太夫人失神般跌坐在黃花梨木交椅上。

    她心底開始后悔，當(dāng)年同意宮中鐘太后的提議，由裴家暗中教養(yǎng)裴硯。

    若裴家不曾傾盡全族之力，教養(yǎng)裴硯，那么這天底下最優(yōu)秀的男子，興許是她的孫兒裴琛才對(duì)。

    第33章

    新年，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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