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水滾過，茶香里裹著一股桃香，像是要沁到人心里去。

    “里頭還有桃干粉，會(huì)不會(huì)太甜了？這曹幀煞有其事的取了個(gè)‘春露逢’的雅名，倒也合適?！?/br>
    “還好，”味甜卻不膩，霍遙又嘗了一口，“姑娘孩童應(yīng)該愛喝這個(gè)?！?/br>
    “不錯(cuò)，可算果飲可算茶飲?；舸笕讼矚g的話，贈(zèng)你一罐？”

    “好?！?/br>
    霍遙說完，似乎又覺得哪里不對，微微抬眼看向沈琢，意思不言而喻。

    “這可不是我說的，這是霍大人你自己說的?！?/br>
    兩人似乎又回到了酈水村的那段日子，沒有身份之別，也無雜事纏身?？缮蜃林?，自從他的心思變了之后，他們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臉上笑意變淡，越是回想，心里一股酸楚越是往外冒。

    “我出去瞧瞧?！?/br>
    沒走幾步，沈琢便忍不住回頭：“你跟在我后面做什么？霍大人今日沒事嗎，怎么有時(shí)間在我這閑逛？”

    “倒也不算閑逛。”

    “？”沈琢狐疑的看了他一眼，怎么奇奇怪怪。嘴上雖這么說，但霍遙一直跟在他身后，他心里卻還是有些暗暗的開心。

    怎么說呢，誰不喜歡有人陪著。

    那人還是自己喜歡的。

    或許是聽見沈琢內(nèi)心所想，一連幾日，霍遙都沒再消失，反而一直跟在沈琢身后成了個(gè)大尾巴，一搖一擺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在這。

    臨近端午，來山海樓觀摩牌匾的人一夕之間減了一半。恰逢殿試，所有事情都擱置了下來，滿朝文武除了考官，哪個(gè)不等著榜下捉婿。想必宋宴如今忙著考察新科進(jìn)士，沒時(shí)間逮著霍遙做事，才讓這人得了閑。

    城內(nèi)學(xué)堂早已關(guān)上，元憶白便沒有再去聽學(xué)，捧著書乖巧的坐在院子里。阿煙煮著粽葉，時(shí)不時(shí)聽幾耳朵元憶白讀的東西。元白歌考察期已過，如今算是真正留在了西校營，成了一名守城軍。曹叔的病好了大半，在屋子里憋了足足一月，氣色好了許多，曹幀才允許曹叔幫忙做活。

    一切慢慢地步入正軌。

    “小白，你喜歡吃什么粽子？jiejie給你多包幾個(gè)?！?/br>
    “蛋黃蛋黃！”元憶白丟了書跑過去，見阿煙將粽葉一卷，一勺糯米一顆蛋黃一勺紅豆，再飛速的折疊，綁上草繩，尖尖的粽子一長串掛在桌角，像是藤瓜。再看一眼，只見那桌子四邊的橫梁上早已掛滿了幾十吊粽子。

    “煮這么多干嘛呀？”

    “賣呀?！卑熖砹它c(diǎn)柴，“去看書，這里熏得慌?！?/br>
    幾斤的紅豆、花生、蛋黃，剁了一大盆rou沫，還不到半個(gè)時(shí)辰，便已空空如也。臨近端午，游子未歸鄉(xiāng)，只得在外頭嘗一嘗。

    元憶白拿起書，忽而又放下道：“今日哥哥們不在，那霍大人還會(huì)來嗎？”

    “沈大哥不在霍大人自然就不會(huì)來嘍?！?/br>
    “為什么？”

    “因?yàn)榛舸笕耸菫榱松虼蟾鐏碓蹅冞@的??！”阿煙聳聳肩，突然板起臉道，“今日我查你的功課，你可不許欺負(fù)我不識(shí)字亂寫?！?/br>
    “才不會(huì)?！痹獞洶奏洁靸删?，心道那今日沒人教他了。

    至于霍遙——

    霍遙拎著一食盒的粽子往回走，看見自家大門時(shí)，微微怔愣。

    “長淵，你怎么整日不見人影？”一位素衫夫人下了馬車，看著他手里的食盒，眼睛倏地發(fā)亮，“你出去給衣衣挑東西了嗎？”

    衣衣是上官祎的乳名，除了上官家的人，也就只有自己娘親——霍夫人會(huì)這么親昵的叫。霍遙微微皺眉：“我為何要給她挑禮？”

    “壽辰宴，前些日子不是讓人帶了話給你么？就知道你忘了。趕緊進(jìn)去換身衣裳，我讓人給你裁了新衣，你不會(huì)也沒瞧見吧？！”

    第77章 尚書府（二）

    “師傅， 所有東西已按照您的吩咐，全部處理干凈了。”

    “嗯，花醬呢？”

    “全部搗好在瓦罐里， 您看您還需要什么？”

    “沒什么， 后廚留兩個(gè)伙夫就行了?！鄙蜃琳姓惺?，“小徐！”

    “誒！掌柜的，怎么了？”

    “你這手上怎么這么多油？”

    “啊，在幫著殺豬呢，您不是要做豬肚雞嗎？我怕他們下手不仔細(xì)，特意去看著呢?！毙⌒煺f著，將手往身上蹭了蹭。

    沈琢點(diǎn)點(diǎn)頭，只叮囑道：“別在府里迷了路。”

    “放心吧掌柜的。”小徐說完， 又靦腆的笑了笑， “掌柜的……”

    “嗯？”“那我什么時(shí)候可以當(dāng)你徒弟呀？”

    沈琢看著他，只覺得這孩子實(shí)誠得很，從第一日來山海樓到如今， 嚷著要做他徒弟。他摸摸小徐的頭道：“好好干。這里是尚書府， 別亂跑沖撞了別人?！?/br>
    沒聽見回答的小徐也不失落，他早就習(xí)慣了，只回了一個(gè)笑道：“知道啦?！?/br>
    沈琢最終還是應(yīng)下了尚書府這筆買賣。上官祎似乎十分料定他會(huì)接，都沒有找別家作為后手。以至于沈琢再想推辭，心里反而生出點(diǎn)不好意思來。

    上官府大如宮殿，光是前院便能容納四五座山海樓。涼亭碧湖鵝卵石小道，顯得十分雅致。一進(jìn)門便是萬馬奔騰的石屏， 隨后是前廳， 再穿過院子是正堂， 東南一角專門辟出了一間小院子作為廚房。

    與徐府的春宴不同， 尚書府的壽宴要安靜許多，賓客們一人一席，不用擠在一張桌上分而食之，沈琢只需要將菜弄好，下人們會(huì)給各位客人分好量端上桌，既節(jié)省又干凈。

    “沈師傅，您這炸的啥呢？這么香？”

    “花瓣。”取了正當(dāng)盛開的花瓣，摒棄最外層，摘下來過水洗凈，隨后裹上面粉下油鍋炸，出鍋后刷上一層調(diào)好的花蜜，“這是江南那邊的吃法，名為‘花開富貴’?！?/br>
    “對對，我曾聽過這種做法，只是花瓣太嫩，永遠(yuǎn)掌握不了火候，不是太老便是太軟，吃著沒勁。”伙廚附和兩聲，片刻后忽然又問道，“咱們今日…好像沒定這道菜吧？”

    “只作點(diǎn)心，不作主菜，所以沒寫在菜譜上?！鄙蜃琳f話間已擺了四五盤，原本炸出來是黃色的片狀，淋上花蜜后在燈下閃著光澤。

    “掌柜的，阿煙姑娘把粽子和糕點(diǎn)送過來了，都是剛出爐的?！毙⌒煸陂T口探頭。

    沈琢一頓，眉心微蹙：“不是讓你別亂跑，萬一迷了路闖進(jìn)不該去的地方怎么辦？”

    “沒事，我記性好，你看這不是好好的嘛?！毙⌒爝种煨Φ?。

    見他安然無恙，沈琢也不再多說：“把東西都給府上的下人吧，他們知道分。”

    上官祎給了山海樓十足的面子，貨源也好點(diǎn)心也罷全讓沈琢自己做主，只需最后給她過目就行。

    前堂已傳來歌舞聲，估摸著是壽宴開始。沈琢叮囑了小徐幾句，做完最后一道菜，便跟著下人到了前廳的偏房一起用膳。

    來者是客，上官祎深諳這個(gè)道理。被請來做事的伙計(jì)雖上不了正堂，但她專門讓人收拾出了茶室供他們休息吃飯，也好沾一沾壽宴的喜氣。一進(jìn)門，沈琢便看見曹幀坐在角落，還十分體貼的給他和山海樓的伙計(jì)占了位置。

    “沏茶了嗎？”

    “那肯定，好幾位大人夸咱們的花茶香，說是回頭來買一罐?！辈軒沧套痰?。

    沈琢若有所思。茶室眾人都沒見過這場面，此刻正嘰嘰喳喳圍在一起討論，片刻后，他覺得有些吵，正要起身離開，室內(nèi)卻倏地一靜。曹幀拉著他坐下，示意沈琢往外看。

    壽辰的主人入了席。與此同時(shí)，入席的還有這府邸的另一位女主人。上官夫人身著絳紫色華府，頭戴珠翠，殷紅的唇角掛著得體的笑，斜飛的丹鳳眼從賓客臉上匆匆掠過。

    “鎮(zhèn)國公到！”

    滿座皆起。歷朝以來文武不和已是常態(tài)，文官大多數(shù)不會(huì)和武將相交，可上官述和霍允卻是個(gè)例外。早年間兩家時(shí)常往來，近些年雖然關(guān)系遠(yuǎn)了，但只要收了貼，兩家礙于情分也都會(huì)相互走上一遭。

    “霍將軍，霍夫人，長淵也來了?！辈煌诙Y部衙門那般板著臉，上官述如今像是老友敘舊，一臉平易近人。

    霍遙像霍允更多些，站在那里便如同一個(gè)模子里刻出來的，兩父子都只微微頷首示意，隨后跟著婢女入座?；舴蛉艘娺@兩父子一個(gè)比一個(gè)悶，簡直要被氣死，便橫了他倆一眼。

    “這倆悶葫蘆，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過壽呢?！?/br>
    霍允：……

    霍遙：……

    “無妨，jiejie，咱們道后面說說話去。”李氏溫聲道，“衣衣在后頭等您呢?！?/br>
    霍夫人掃了李氏一眼，并未說話，在見到上官祎的那一刻卻搖身一變，掛上了和藹的笑：“衣衣?！?/br>
    “霍伯母?！鄙瞎俚t行禮，“母親?！?/br>
    “先入座吧?！北换舴蛉死淠槍χ钍系挂矝]太在意，她心知這些恨意并不會(huì)消磨，不過她也不急。

    這一廳都是女眷，聊得大多數(shù)都是兒女家常。男客們大多數(shù)則在討論新科進(jìn)士，時(shí)不時(shí)還有歌舞助興，霍遙待了一會(huì)兒便覺得無聊，桌上擺滿了佳肴，美酒一壺清茶一壺，他沒什么胃口，只夾了一塊放進(jìn)嘴里，隨后便愣了一下。

    趕他走原來是自己到這兒來了?；暨b面不改色地環(huán)視一圈，終于看見某個(gè)背對著門的身影。

    “長淵，可是菜色不合胃口？”上官述見他放下筷子，關(guān)心道。

    他余光瞧見某人立刻挺值了腰背，豎起耳朵的模樣像只兔子，嘴角不自覺勾了起來。

    “我對吃食并無研究，嘗不出什么好壞。”

    上官述點(diǎn)頭，見他著實(shí)不像嫌棄的模樣，說了幾句便又去接別人的話去了。等霍遙再次看過去時(shí)，那只偷聽的兔子卻不見了。

    兩邊聊得熱火朝天，從私事聊到了公事，直到壽宴散席。霍遙心思不在上面，見陸陸續(xù)續(xù)有人離開，便想去尋人。

    “長淵！每日匆匆忙忙去做什么？我都問過殿下了，他說你最近并無政務(wù)?！被舴蛉说闪艘谎刍暨b，“你過來?！?/br>
    霍遙坐下時(shí)才察覺，前廳已被收拾干凈，如今留下的，只有他們霍家三人。他眼皮一跳，約莫猜到了上官家要做什么。

    果不其然，李氏坐下來，命人斟茶邊開口道：“jiejie，咱……”

    霍夫人卻并未吃這一套，打斷他的話：“夫人有話直說，我與你的交情，還談不上jiejiemeimei的。剛未曾反駁，只是留個(gè)面子罷了?！?/br>
    李氏臉色一僵，隨后又恢復(fù)原樣，笑著道：“我知霍夫人因江meimei不喜歡我，但我確實(shí)有事要說。咱們兩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不如趁著今天這個(gè)好日子，把兩家兒女的婚事定了吧？”

    霍夫人微微訝異，不由得看向李氏。上官祎是江卓君所生，她還以為李氏會(huì)攔著兩家交好，于是聲音不自覺放柔：“長淵離家太久，好不容易回來，耽擱衣衣兩三年，如今是該議親了。你說是吧，衣衣？”

    上官祎紅著臉低頭，小聲道：“全憑，全憑母親做主?！?/br>
    “等等。”霍遙抬眼道，“我何時(shí)說過要議親？”

    “你住口。早些年同你說你用還未有功名在身搪塞我，如今回京授職，又想編什么理由？”見上官祎臉色煞白，霍夫人溫聲道，“別聽他胡說。衣衣，長淵就是在外頭野慣了。待這門親事定下來后，你好好給他收收心。”

    “我不定親。”

    一連遭到拒絕，在場上官家的人不管是誰臉色都不好看?；舴蛉烁?，她見上官祎紅著眼眶的模樣，心疼的不行，便厲聲道：“我與衣衣生母當(dāng)年義結(jié)金蘭，你們從小一起長大。別跟我扯些沒情分的話，每年衣衣的生辰禮你自己精心挑的，你都忘了？”

    “我的婚事，我自己做主，母親便不要再幫我cao心了?！?/br>
    霍遙倏地起身，正欲告辭，就聽見上官述慢悠悠道：“恐怕不是你自己能做主的?！?/br>
    “衣衣的生母乃是沈銜玉道長的愛徒，當(dāng)年沈銜玉道長離去前曾為江meimei求了一道賜婚圣旨，這婚事由不得你同意了，小霍大人。”李氏輕哼一聲，“我雖不是衣衣生母，但你們的婚約有霍夫人與江meimei的指腹為婚，有先皇遺詔，可不是一句‘自己做主’便能輕飄飄地拒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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