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少牽著韁繩，悠閑地將左腿翹在軟椅上，吐了嘴里的半截雜草，“放心，我錢多。若是遇上不長眼的，咱就打，打不過就跑，跑不掉嘛，拿銀子換?！?/br>
    總該沒有銀子辦不成的事。

    金少側(cè)頭，“蘿卜頭，你想要去哪呀？天大地大，咱倆總不能瞎晃悠?！?/br>
    蘇吟兒笑著，“我想回漠北。不過，我不著急，也不趕路。聽說巴縣的風(fēng)景很美，我想去看看。”

    巴縣是大庸國的一處偏僻之地。

    窮鄉(xiāng)僻壤、民不聊生，景致卻是極美。古有詞人贊其“青峰絕頂、如夢似?！?，是蘇吟兒讀過的詩詞中，最令她向往的地方。

    不過，巴縣距離京城有那么遠(yuǎn)，慢悠悠地行，怎么著也得半個(gè)月。蘇吟兒不在意，只要出了皇宮的牢籠，她有大把的時(shí)間追逐自由。

    金少應(yīng)下，揚(yáng)起馬鞭：“行，聽你的！”

    馬車往前行著，兩旁的枯樹向后倒去。蘇吟兒沒有回頭。

    她不想回頭，也不必回頭。

    一切都是新的開始。

    *

    三月的天說變就變。

    晌午的艷陽天，到了下午就是烏云密布。

    濃黑的云沉得嚇人，從山的另一頭壓過來，壓在洶涌的護(hù)城河水面上?？耧L(fēng)肆起，吹得宮中的百年銀杏樹斷了淺枝。

    護(hù)城河水里，上百人正在奮力尋找著皇后娘娘。

    距離皇后娘娘落水已有兩個(gè)時(shí)辰。所有的搜救者在水底堅(jiān)持著，堅(jiān)持不了的，靠在岸邊歇息片刻，換其他人上。

    雖是暖春，河水卻涼透了，泡在水里半盞茶的功夫，能冷地讓人抽筋。

    陸滿庭自跳下去，就沒起來過。

    他不斷地在水底尋找著，從蘇吟兒落水的地方一直往下找，順著河流的方向往下找。他不歇息、頂多是冒出水面喚口氣，再沉下去，接著找。

    兩個(gè)時(shí)辰了，便是找著了，也是一具涼透了的死尸。

    更遑論，水這么急，大概率連尸體也是找不著的。

    滿朝文武百官匍匐著跪在地上，顫巍巍地看著幾近魔障的皇上，無一人敢勸阻，無一人敢吭聲，皆捶著心口，嘆老天不憐憫。

    陡然，天空劃過一道慘白的閃電。

    不多時(shí)，驚雷滾滾，一道連著一道，砸在斜對面的涼亭上，直劈得涼亭的檐角斷了一大截。破碎的瓦片從斜坡上直滾而下，翻了幾圈，落在洶涌的河水里，沒有蕩起一絲一毫的水花。

    暴雨即將來臨。

    滿朝文武百官大駭，爭先恐后地呼喊——

    ——“皇上，龍?bào)w要緊。您快些起來，快些起來！”

    暴風(fēng)和雷電掩住了眾人的聲音，卻掩不住陸滿庭癲狂的執(zhí)著。他不理，在水中起起伏伏。

    豆大的雨珠傾瀉而下。

    雨水漫漫，砸在湍急的河水里。暗沉的天際與河面連成一條線，分不清哪里是河水，哪里是濃云。

    精疲力竭的搜救者們實(shí)在受不了了。雨勢太太，砸在臉上生疼，又看不清水底的情況，勉強(qiáng)繼續(xù)只會徒增傷亡。

    越來越多的人相互攙扶著爬到岸上。

    王將軍和風(fēng)離都在水里。

    王將軍找到陸滿庭：“皇上，您上去歇歇，我們找！”

    陸滿庭不回話，似聽不到一樣，繼續(xù)著搜索的動作。風(fēng)離游過來，強(qiáng)行拽住陸滿庭的肩膀，大聲道。

    “皇上，皇后已經(jīng)去了。找不到了，找不到了?。?！”

    陸滿庭機(jī)械的動作一頓。

    在聽到“皇后”兩個(gè)字后，那雙暗沉如黑夜的眸子，像是有流星劃過，卻是一瞬，很快暗了下去。

    漫天的雨砸在他冷峻的臉上。

    他浮在水面上，露出緊貼著肌膚的中衣。那緊實(shí)的肌rou線條繃得死死的，俊美的臉陰沉地瘆人。

    他沉沉道：“便是死人，朕也要！”

    滔天的不甘夾雜著巨大的哀痛，響在暴雨如注的護(hù)城河。撕心裂肺的宣誓，震得眾人心尖尖地顫。

    直到這一刻，他們才知曉，對皇上而言，皇后娘娘究竟意味著什么。

    萬里河山、百年壽命，皆不及她一顰一笑。

    三月十八，新帝登基大典的這一日，皇后娘娘落水了。

    暴雨接連下了三日，新帝在護(hù)城河找了整整三日，不管是何人勸、何人拉，也沒能將他拽起來。直到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暈倒在冰涼的護(hù)城河，才被風(fēng)離和王將軍拖回岸上。

    陸滿庭昏睡了，七日沒有醒來。

    第67章 騙他

    蘇吟兒和金少不急著趕路, 抱著游玩的心態(tài)，看見美麗的景致或是有趣的事，就停下來。若是遇上蘇吟兒身子不適或是狂風(fēng)暴雨的天氣, 兩人索性在某個(gè)小鎮(zhèn)住上一兩日。

    晃晃悠悠十來日, 兩人才行至津州，距離京城不過隔了三個(gè)州縣。

    雨過天晴, 街邊籬笆繁花爭艷，郁郁蔥蔥的樹葉染了新翠。津州多梧桐樹, 白色的花兒簇在綠色的枝頭, 被風(fēng)一吹，落下點(diǎn)點(diǎn)花瓣, 潤了半濕的泥。

    街上小販嬉笑聲歡愉, 今日是趕集的日子，各式精美的手工編織品擺了長長的一條街。

    “夫人, 您且看些撥浪鼓吧，都是稚兒玩耍的東西，不花幾個(gè)錢, 卻是一份心思?！?/br>
    一位大嬸招攬?zhí)K吟兒。

    蘇吟兒同金少走在一處。她著一身淡雅的素衣，裙裾搖曳、身姿曼妙，便是白色帷帽遮了姝容, 也難掩絕美的風(fēng)華。

    纖纖玉手勾了只撥浪鼓，放在跟前調(diào)皮地轉(zhuǎn)了轉(zhuǎn)，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模跏菒偠?/br>
    “大嬸，這些都是您做的么？真好看！”

    大嬸笑著說是, 介紹了好幾樣稚兒玩耍的東西供蘇吟兒挑選。蘇吟兒好興致, 挑了一個(gè)又一個(gè), 沒注意到大嬸在和身后的金少攀談。

    大嬸：“這位爺，您夫人定是個(gè)大美人，您才這般寶貝著?！?/br>
    金少暈在陽光下，嘴里銜著半截野草，沒反駁大嬸的話，只笑著斜站在蘇吟兒身側(cè)，擋住熙熙攘攘的來往人群，不讓生人碰著她。

    少年桀驁的眼底蕩漾著少有的柔情。

    “她有了身孕，自是該護(hù)著些?！?/br>
    大嬸忙“呀”了一聲，“恭喜恭喜。二位郎才女貌，生的公子定是個(gè)好看的?！?/br>
    金少不解釋，唇側(cè)勾著的笑卻更濃了，隨手賞了大嬸一錠銀子，樂得大嬸合不攏嘴，接連說了好多祝賀的話。

    蘇吟兒自顧自地挑著。周遭喧囂聲嘩嘩，她無意關(guān)注金少和大嬸在說什么，舉著手中的兩個(gè)撥浪鼓，不經(jīng)意間地發(fā)問。

    “陸哥哥，你說是紅色的好看，還是藍(lán)色的好看？”

    少年張揚(yáng)的笑僵在唇畔。他握著寶劍的手狠狠一抖，明亮的瞳瞬間就暗淡了。

    片刻后，他笑著。

    “都好看......大嬸，全買了?！?/br>
    蘇吟兒尚未發(fā)覺自個(gè)喊錯(cuò)了人。

    她接過大嬸包好的撥浪鼓，說了聲謝謝，瞧著斜對面編螞蚱的老師傅跟前圍了許多人，甚是好奇，喊上金少，歡歡喜喜地過去了。

    不遠(yuǎn)處的茶館里，有人激動地談?wù)撝?/br>
    ——“聽說了沒？宮里發(fā)生了大事！說是皇后娘娘落水了，氣得皇上暈倒了七日。國師在祭壇前作法三日，斷了十多根祭天香，才把皇上喚醒！”

    “是不是？哪里得來的消息？這話可不能亂說?！?/br>
    “哎呀，這事在京城都傳遍了！直到現(xiàn)在，皇后娘娘的尸身也沒撈起來，一尸兩命?。〉戎?，用不了多久，皇后娘娘的訃告就會貼出來了。”

    ......

    金少腳步一頓，什么也沒說。皇宮的消息，他一直密切關(guān)注著。趁著蘇吟兒不注意，他扔了手中的飛鴿傳書。

    *

    皇宮里，陸滿庭昏睡了整整七日，疲憊的雙眼微顫著，似醒非醒。

    他做夢了。

    夢里面，蘇吟兒被囚于冰冷黑暗的河水中。

    河水洶涌，她披散著烏黑的墨發(fā)，穿著一件白色的單薄里衣，赤著足兒隨著河水急蕩，那件繪著百鳥朝鳳的鳳袍不知飄到了何處。

    她閉著眼，過分蒼白的容顏沒有一絲血色，反而有些青腫。陡然，無數(shù)只魚兒涌向她，肆無忌憚地啃咬她的身體。

    鮮血噴涌而出，染紅了本就不甚明亮的水底，愈發(fā)地渾濁，看不清楚，隱約瞧見纖弱的身子被咬了無數(shù)個(gè)洞。

    他極力揮舞拳頭，想要趕走這些魚兒，想要將她擁在懷中，卻無能為力，好似兩人中間隔著一堵看不見的墻，任憑他武功再高，也是徒勞。

    面目全非的臉忽地動了。

    吟兒睜開眼，看向他，朝著他顫顫巍巍地伸出雙手。

    “陸哥哥，你怎么不救我？你不要吟兒了嗎？不要你的孩兒了嗎？”

    吟兒的半只眼珠子凄凄地流轉(zhuǎn)，蒙著一層迷離的水霧，分不清是淚水，還是河水。她顫抖著瑟縮成一團(tuán)，艱難地環(huán)住自己。

    “陸哥哥，吟兒好冷，好冷......”

    陸滿庭再也控制不住，一聲嘶吼。

    ——“吟兒?。?！”

    伴隨著撕心裂肺的哀痛，陸滿庭從噩夢中醒來。

    慈寧宮的黃花梨拔步床上，陸滿庭半坐在玉床的外側(cè)，胸腔劇烈的起伏，白凈的額頭滿是密密麻麻的汗?jié)n。

    哪怕是昏睡著，他也本能地空出里側(cè)的位置——那是平日里吟兒睡的。

    殿內(nèi)昏暗不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