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狼奴 第134節(jié)
余采晟漸漸冷靜下來,抬手臂揩了一把眼淚鼻涕,這就要拉他出門。 狼奴覺得莫名其妙,很是嫌惡地劈手打在他的肩膀上,余采晟瞬間疼得說不出話了,松開了拽他的手。 狼奴穿好衣服理著袖擺沉聲道:“說了,不許亂扒拉我。你愛干凈一點好不好?” 余采晟管不了那么多,換只手臂拉他:“我?guī)闳ヒ娊獛?,我有重要的事跟他說,孩子,你聽我的,快跟我走!” 狼奴手里還拿著殿下給他寫的信,掙脫了他的手:“到底什么事,軍情嗎?你剛剛怎么不說?” 他把信重新放回信封里,塞到胸膛護著,這才走到他前面往帳前去:“重要的軍情也能忘了說,耽擱到現(xiàn)在。” 余采晟跛著腿趕緊跟上他:“對對對,你甭管這些,跟我過去就是了!” 剛出營帳,卻看到江熾轉(zhuǎn)身欲走的身影,孫晉在旁邊忙問:“小將軍,您不是要給辛將軍送金鱗散的嗎?怎么這就要走?” 余采晟一愣,狼奴站在原地偏頭看向江熾,江熾停步片刻,慢慢轉(zhuǎn)了過來,卻將目光投向余采晟。 一切都解釋得通了。 原來辛鞘就是他這些年素未謀面的親哥哥啊。 雖然難以置信,但他竟然,確實還活著。仔細看看,好像他的眉眼與父親母親的,確有一點相像。 余采晟早就猜到了,所以才那么想撮合他們父子三人的關(guān)系。 江熾緩緩將視線落到狼奴身上,他正用那雙過分明亮卻流露著不耐與不解的眼睛與他對視。 他處處壓制著他。 父親說,如果不是他當(dāng)年死了,這世上根本不會再有他。 他的存在,只是為了代替這個素未謀面的哥哥而已。 他努力這么多年,努力做到最好,父親至今也未將世子之位請封于他。 一旦他們相認,他會是什么結(jié)局? 江熾笑了下,話是對孫晉說的:“早說過,不要隨便揣度我的意思。我平生最厭惡最厭惡的,就是多管閑事,假意惺惺之人。你以為他這幾次三番,是真心想要救我嗎?還不是想立軍功,想我父親多賞識他一二。說不準(zhǔn)要我和他組成一隊,打的也是這個主意?!?/br> “可是您手里的藥不是……” 江熾攤開手,拋了兩下藥瓶,慢條斯理地打開藥塞,直接將藥粉悉數(shù)傾倒于地:“給他這種喝狼奶長大的野孩子看看,什么才是好東西??上г俸玫臇|西,他一個奴隸,這輩子都沒資格用?!?/br> 孫晉臉色一變,看著這突然變化的氛圍,縮著腦袋一個字都不敢多說了。 狼奴還沒什么反應(yīng),余采晟原先的激動情緒瞬間消褪了:“小將軍,您,您怎能這么說小鞘?他可是你親……” “是我什么?”江熾陰惻惻地看著他笑,“一個狼妖,一個怪物,一個上不得臺面的奴隸,能是我的什么?該不會真以為他救了我的命,我就會感恩戴德了吧?癡想妄想。他要真與我有什么不得了的關(guān)系,我還嫌惡心呢。” “我是喝狼奶長大的野孩子,是殿下小奴隸,可我不是你的奴,不是除殿下以外任何人的奴?!崩桥珱]什么表情變化,無所謂道,“金鱗散并不算什么好東西啊,小時候殿下把我從上林苑帶回來,用的就是最好的藥,殿下從不吝嗇對我的愛。你以為的好東西,我并不稀罕?!?/br> 狼奴讓人把自己和余采晟的馬牽來,準(zhǔn)備奔過黑淳坨河去找江霖了。路過江熾時,他垂睨著他:“我救你也跟什么軍功無關(guān),我的能力比你們?nèi)魏我粋€人都要高,完全不需要通過你來達成我想要的目的。你別太自作多情。老余,走吧。” 狼奴跨上馬,卻見余采晟還站在原地張口欲言,呆愣著不動,不由催道:“別發(fā)呆了,快點!” 余采晟木木地騎上馬,卻一個顛簸摔下來了,膝蓋磕在地上,疼得嘴都抖了,抖著抖著眼淚落下來。 狼奴忙下了馬去扶他,余采晟不知在想什么,由他攙著才勉強騎上去。 狼奴策馬朝河畔而去,回頭卻見余采晟還在后面慢慢踱著,生氣發(fā)問:“你不是說事情很緊急嗎?” 凝望著寬闊河流里依然流不盡的紅血,余采晟牽馬在狼奴身側(cè)停下了:“小將軍說的話,太不應(yīng)該了。他怎么能這樣想你……” “不奇怪,很多人都這么認為,比如江伯伯,也這么想的。他不止一次說我可惜,可惜是狼養(yǎng)大的。” 余采晟心一抽一抽地泛絞痛,他五指緊扣胸口,艱難地問:“如果,孩子,我說如果……你江伯伯是你父親,江小將軍是你親兄弟,你會恨他們嗎?” 狼奴在風(fēng)聲與水聲中側(cè)頭看他:“你的問題好奇怪?!?/br> 余采晟覺得風(fēng)吹得他渾身疼,腿疼,心疼,眼窩子也疼:“所以才是如果。” 狼奴拍拍馬兒鬃毛上落的灰,語氣尋常道:“為什么要恨他們,不管他們是我的什么,我都不會恨?!?/br> “可他們那樣說你?!?/br> “雖然難聽,但他們說的是事實,也是世上所有人的偏見。我不會因為厭惡別人對我的偏見而去要求他們正視我,我會自己打破偏見。殿下的小奴隸,在我眼里從來不是屈辱的身份,我愛她,她也愛我,只要我和她能在一起,不論是以什么身份,我都能成為她的驕傲?!?/br> 狼奴對著沿河吹來的春風(fēng)彎著眼睛笑了:“我會娶她,做她名正言順的小狼夫君。這世上所有人里,我只在乎她?!?/br> “可我的如果是,他們是你親人呢?一個是你親生父親,一個是你親兄弟?!?/br> 狼奴抬頭看看天上的太陽,又望望遠處,空氣中仍流溢著散不盡的血腥味,他淡淡道:“不重要啊。他們討厭我,和我是他們的誰,有關(guān)系嗎?我對他們恨還是不恨,也跟他們是我的誰無關(guān)。我不需要父母,我的母親只有一個,是當(dāng)年給我喝奶,教我狩獵的狼王,他們誰都看不起的狼。” “江元帥位高權(quán)重,如果你是他的孩子,他這么欣賞你,一定會把江家軍托付給你,你不是想做這世上最大的權(quán)貴嗎?只要成了江家的世子,你就是世上最驕傲明朗的少年郎。” “我不需要。我會殺了韃靼王,滅了他的國,把這作為聘禮奉給殿下。軍功,我自己能掙?!崩桥幌朐僬f下去了,一鞭子打在余采晟的馬上,“走?。 ?/br> 馬兒吃痛往前飛奔,余采晟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迫攥著韁繩大叫起來。 狼奴踏著水花跟上了。 余采晟心緒不安。 沒想到江小將軍竟然會這么想狼奴……拋開別的不說,他救了他兩回!哪怕心里這么想了,又怎么能當(dāng)眾說出來? 小將軍原本就對狼奴有幾分嫉妒,從在馬場對他使陰招那件事上就能看出來,更不用說這兩個月以來他對他單方面的明爭暗斗了。 余采晟本以為狼奴救過他、照顧過他,他們二人之間的關(guān)系能有所改善了,可這結(jié)果實在太讓人震驚失望。 如果他現(xiàn)在就把狼奴其實是小世子的真相公之于眾,江熾得知這一切,會發(fā)生什么? 狼奴未必會恨江熾,江熾?yún)s一定會恨他。 狼奴哪怕披著一個奴的身份都能如此耀眼,若拿了江熾本捱到弱冠之年就能得到世子之位,江熾怎會善罷甘休? 后果不堪設(shè)想。 余采晟突然拉停了馬。 狼奴又跑出去一段路后才回頭問他:“你又怎么了?” “孩子,我記錯了,沒有什么軍情。我們回去吧?!庇嗖申擅銖娐冻鰝€笑道。 快到五月了,天越來越熱,楚言枝將身上的春衫褪下?lián)Q上了更為輕薄的夏衣?;槠谠絹碓浇?,禮部將婚服送到了慈寧宮,讓楚言枝試穿看看,若有不合適的地方再送回去改。 婚服是由八十一位繡娘一針一線繡出來的,每一處細節(jié)都經(jīng)得起細細欣賞,但楚言枝看了一眼,便讓人收起了。 紅裳和繡杏催她換,娘親也進來說想看看枝枝穿上嫁衣會有多美。楚言枝仍然不想,最后以皇奶奶病重,她實在無心應(yīng)付這些事情為由推拒了。 楚言枝倚靠著雕鳥刻花的架子床,半身隱在暗處,隔著珠簾,看向同樣被放置于雕鳥刻花的柜子里,隱在暗處的精美嫁衣。 慈寧宮內(nèi)依然燃著信靈香,這悠遠的香氣亦無法遮掩住這宮內(nèi)從每一處角落泛出的沉沉腐朽氣息。 楚言枝慢慢扇動著團扇,思緒飄遠,飄到遠隔千里之外的北地。 聽狼奴說,那里望也望不到盡頭,風(fēng)和雪冷極了,日光與花香也暖極了。 她不會在這宮墻里悶到死,可她愛的人會。皇奶奶會,娘親會,年嬤嬤也會。 她不想嫁給姚令。 不論用多少美好的理由去裝飾,她一想到這件事,心口就是堵的,下意識要回避。 她不愛他。 楚言枝從前以為婚姻不需要相愛,搭伙過完一生就行了,可興許姚令的話是對的,她如今既無法想象和一個不愛的人同床共枕、為他生孩子,也無法想象和一個不愛的人相對著直到老死。 “殿下,太后娘娘醒了?!鄙徧疫M來回稟道。 正在和紅裳一起把嫁衣放好關(guān)柜子門的繡杏低低嘆了聲氣:“……睡了整整兩天兩夜啊。” 楚言枝回神,不待人扶,立刻去往隔壁內(nèi)室,一進門,又不由放緩了腳步,面上帶了幾分笑意,乖乖甜甜地對倚坐著的荀太后喊了聲:“皇奶奶,您醒啦?!?/br> 荀太后看著她走進來,輕輕點了點頭。 等楚言枝在床沿坐下了,荀太后抬起干瘦的手,摸了摸她的頭。 楚言枝握了她的手,要接過如凈嬤嬤遞來的粥喂她,荀太后卻搖搖頭道:“皇奶奶不餓?!?/br> 楚言枝捧著粥碗的手控制不住得有點抖。 她勉強維持住臉上的笑意,擱下碗后,往里稍稍坐了些,輕輕抱住荀太后:“皇奶奶?!?/br> 荀太后撫著她的背:“你父皇和你娘親,都在正殿?” 楚言枝略微點頭。 “方才我聽如凈說,禮部將你的嫁衣送到了,很漂亮?;誓棠痰炔坏侥愠黾弈翘炝?,枝枝,穿上給皇奶奶看看好不好?” 楚言枝氣息微哽:“……不穿,皇奶奶等六月就能看到了?!?/br> 荀太后笑笑:“好孩子?!?/br> 楚言枝閉了閉眼,暗暗揩去眼角的淚,終于還是起身回廂房換婚服了。 婚服層層疊疊,每一處細節(jié)都很貼合她的身形,宮婢們圍著她夸贊。紅裳和繡杏要扶她再過去,楚言枝卻一步步走到妝臺前坐下了。 “把鳳冠也帶上吧。教習(xí)嬤嬤是不是還沒走?讓她們今日便為我試妝?!?/br> 紅裳沉默著退下了,不一時便領(lǐng)了那幾個教習(xí)嬤嬤過來。 “老奴我不知給多少貴人化過妝,殿下這張臉是奴婢們化過得最美的!真是黛也多余,脂粉也多余,竟教我們沒發(fā)揮的余地!” 楚言枝凝視著銅鏡里的自己:“嬤嬤對每個人都這樣說的吧?!?/br> “哎呀,這是實話呀!” 教習(xí)嬤嬤們都長著張極為喜慶的臉,她們忙忙碌碌地為她挑簪插笄,弄得宮婢們也各個喜氣洋洋的,好像她今天就要出嫁了似的。 紅裳和繡杏催她們快些,緊趕慢趕,小半個時辰后終于都收弄好了。 楚言枝站起身,才覺得頭頂和肩膀是如此沉重,金銀累物全堆在身上,好似一塊塊大石頭把她的心框起來了,讓她不敢行差踏錯。 她由她們扶著跨過門檻,正是初夏的傍晚時分,她逆著光步步走向荀太后,最后停步,展臂慢旋一圈,笑問:“皇奶奶,枝枝美嗎?” 荀太后看著眼前穿一襲華美嫁衣,身段窈窕姿儀端莊的楚言枝,目光卻恍惚起來,好像看到那年捂著手“蹬蹬瞪”朝她跑來的小女孩兒,小枝枝仰著頭說,“皇奶奶,我抓住了一只蝴蝶!” 她叫如凈拿來了琉璃瓶子,小枝枝小心翼翼地張開白嫩的小手,里面卻躺著一只再也扇不動翅膀的死蝶。 “很美,枝枝是世上最美的女孩兒。”荀太后眼里含了淚,對她招手,“過來?!?/br> 楚言枝拖著這副沉重的軀體,又回到皇奶奶身邊坐下。 荀太后支撐著自己坐直了,卻抬手開始為她拆頭上的鳳冠與金累絲的釵,釵拔了一根又一根下來,楚言枝方才被繃緊的每一根發(fā)都變得松弛起來。 “皇奶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