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袖思忖再三，還是沒能忍住，“郎君，我看見高娘子臨走前，給姮姑娘留了一封信?！?/br>
    顧云庭掀開眼皮，神色凝結(jié)。

    “為何現(xiàn)在才說?！?/br>
    “我以為姮姑娘會告訴郎君，故而沒有多嘴，然又怕高娘子所說之事于姮姑娘有害，我怕她告訴姮姑娘昌平伯府宛寧姑娘和郎君的事....”

    “不妨事?！鳖櫾仆陀值皖^，淡聲說道：“知道也不妨事?！?/br>
    “姮姑娘會傷心的。”羅袖驚訝地看著他，“沒有小娘子愿意被當成替身，就算郎君待她再好也不成，她畢竟是邵刺史的千金，錦衣玉食養(yǎng)起來的。

    邵家敗落，她骨子里的傲氣卻沒敗落，姮姑娘瞧著溫順，實則許多事都藏在心里，她不說不是不委屈，而是知道委屈沒用，全都咽了下去?！?/br>
    羅袖被買進顧府前，家中遭了饑荒，上頭兩個jiejie早被賣掉，后來實在抗不下去，爹娘又將她賣給人牙子，她還有個meimei，年歲與邵明姮差不多，每每看見邵明姮，總會想起小妹，或許小妹也被賣了，她已經(jīng)太久沒有回過家。

    羅袖做奴婢的第一日，夜里也偷偷哭過，怕被主家嫌棄轉(zhuǎn)賣出去，翌日又強顏歡笑繼續(xù)伺候，好些心酸吃過，便知道憐惜旁人。

    “我知道了?！鳖櫾仆ナ冀K冷淡。

    羅袖不好再多說下去，躬身退出房。

    傍晚長榮在馬廄添草料，馮mama特意燉的板栗香菇雞湯，濃郁的香味飄滿整個院子，連淘米的銀珠都忍不住肚子咕咕直叫。

    馮mama提前拆解了母雞，將白rou撕成條與豬蹄放在砂鍋添水熬煮，約莫一個時辰后取出置于瓷煲中，端著去到凌陰冷藏。

    長榮聞著味跑到廚房門口，倚墻而立，“馮mama，這么熱的天，要是能有碗雞絲冷淘便是死也愿意了?！?/br>
    “去去去！貪嘴還說的這般大義。”馮mama推他一把，去將木桶從井里提出來，回頭慈笑著說道，“雞絲冷淘沒有，但是待會兒有鮮嫩雞rou凍，味道更好?！?/br>
    “明兒我們啟程，可就好些日子吃不到馮mama做的飯了。”長榮嘆了口氣，哀怨說道。

    馮mama坐下來歇息，抬手擦去額頭汗珠，問：“咱們院里還有誰跟著一塊兒？姮姑娘去不去？”

    “都是大老爺們，連云輕jiejie都不能跟去。”

    云輕侍奉湯藥，只這段日子以來天氣炎熱，顧云庭并不怎么咳嗽，她便遵醫(yī)囑將藥停了，馮mama偶爾會做藥膳，調(diào)理滋補，顧云庭的身子日漸起色，不像冬日那般病秧秧的。

    臨睡前，顧云庭另外收拾了幾本奇聞怪志，抬頭看向外屋，羅漢榻已經(jīng)熄了燈。

    本想詢問高靜柔留信內(nèi)容，顧云庭想了想，作罷。

    她若是想找自己幫忙，必會主動開口，若不想，問也是白問。

    何況即便她真的開口，顧云庭也不一定能為她解答，或許只是因為雨夜他需要排解，而恰好邵小娘子在，且允他發(fā)泄。至于是不是因為與宛寧相似的臉，他分不清，他只知道在那樣的氛圍和時間里，他循著本能與邵小娘子發(fā)生了關(guān)系。

    邵明姮呼吸很輕，黑發(fā)墊在身下，面龐如美玉一般。

    顧云庭伸手，尚未觸到，她卻忽然翻了個身，朝內(nèi)側(cè)睡去。

    無名之火涌來，他拂袖回到內(nèi)屋，他本就沒有必要同她解釋。

    是不是替身都沒關(guān)系，重要的是，她必須依附與他才能獲得安寧，是他給她可棲息之所，她沒甚好抱怨的。

    ......

    楚州不如徐州熱鬧繁華，尤其是經(jīng)歷逆王叛亂之后，楚州由朝廷派兵重新整頓，如今駐守的將軍與陳國公相識，亦受過顧家提拔。

    顧云庭雖是以尋醫(yī)的名頭走訪江浙，仍引起不少人猜忌防備。

    白日與王將軍見過面，夜里便有不少官員到驛館送邀帖，接連三日，顧云庭才接下邀約，傍晚換了身清雅的長衫，攜關(guān)山和長榮赴宴。

    楚州縣丞進士出身，因朝中沒有人脈一直郁郁不得志，起初還張羅打點，現(xiàn)下已經(jīng)安于現(xiàn)狀，甚至是自暴自棄。

    他置辦宴席，從樂坊請來六名歌舞伎，絲竹管弦從早上響到傍晚，待顧云庭來到府上，甚至還未走進庭院，便能聞到空氣里的酒糟味。

    無功無過，神仙生活。

    這就是縣丞張平洲的余生追求，若不是有人提早打過招呼，便是陳國公之子又如何，他也不屑攀交，橫豎不會扶風直上了。

    “顧大人，這是下官自己釀的米酒，甘醇可口，不醉人的，你小酌幾杯可解憂愁。”他捋著胡須，快到天命之年，凡事皆如云煙。

    顧云庭瞥了眼，卻只捏起茶盞抿了口，淡聲道：“張大人，聽聞去歲年底楚州衙門附近發(fā)生大火，連同周遭的民房燒毀數(shù)十間，你這兒可有結(jié)案筆錄?！?/br>
    張平洲擺手：“顧大人原是來查案的，哈哈，那案子結(jié)了，已經(jīng)呈報朝廷刑部大理寺，犯人如今就關(guān)在衙署牢獄。”

    他虛挑起眼皮，心里掂量顧云庭這番話的意思，風平浪靜最好，就怕這位顧大人乍然一來，攪亂他快活的好日子。

    一席飯用的各懷鬼胎，張平洲還好，本就不打算再往上爬，故而也沒甚可討好顧云庭的，其他人倒誠惶誠恐，于他們而言，顧云庭就是陳國公的代表，他若是回京參上一嘴，他們的前程就全完了。

    惶恐的同時又對張平洲咬牙切齒，恨他沒提早知會他們，今夜顧云庭會來，否則也不會在日間便喝得酩酊大醉，不成體態(tài)。

    張平洲心知肚明，任是誰的眼神都不接，自斟自飲，偶爾席間回應顧云庭的疑問，說的滴水不漏。

    他自己升不上去，便也要拉著這群人全留在楚州。

    “大人，牢獄陰暗潮濕，你若是想見犯人，下官叫獄卒提出來就是，何必親自過去?！?/br>
    張平洲嘴上這么說，心里卻道：病秧子去獄里，別再染上什么雜疾。

    顧云庭謝絕好意，頷首拜別。

    “張大人，這位顧家郎君究竟想作甚，無緣無故去牢獄干什么，他是不是有密旨赴楚？”

    “方才還問什么了，可有問過下官生平官績?！?/br>
    ....

    見他走后，一群人原形畢露，強行掩蓋住的醉態(tài)悉數(shù)暴露，踉蹌著圍到張平洲身邊。

    張平洲哈哈大笑：“他就是過來擺官威的?！?/br>
    長吁短嘆絡繹不絕，眾人雖惱張平洲，卻也無計可施。

    ....

    驛館

    顧云庭將連日來的線索整理成冊，獄中犯人他見了跟沒見一般，蓬頭垢面目光呆滯，縱然想問話也不可能了，關(guān)山進去探查，發(fā)現(xiàn)他后腦有很長一條疤痕，似乎是幾月前被人砍的，或許正是那條疤才叫他變成癡傻。

    楚州那把火，將鹽稅的線索燒斷了，循著蹤跡沒有進展。

    顧云庭扶額坐在燈燭前，昏黃的光影搖曳浮動，將那張臉映得溫和如玉，他閉上眼，稍作歇息。

    “關(guān)山，叫人看好了縣衙大獄，我總覺得那人身份存疑?！?/br>
    “是?！?/br>
    “邵小娘子可有來信？”他忽然開口，問的關(guān)山猝不及防。

    “郎君怎么問這個，姮姑娘一直沒寫過信啊，你是問秦翀？”他張著手臂恍惚，“秦翀白日里來了一封，是報平安的，道府中一切都好?！?/br>
    關(guān)山怔愣了少頃，見他沒有打斷，便又接著說道，“姮姑娘出了幾次門，秦翀都暗中跟著，沒有發(fā)現(xiàn)異樣?！?/br>
    “羅袖跟秦翀說，姮姑娘胃口不大好，新做的衣裳腰間都寬松了?！?/br>
    顧云庭總算有點反應，抬起眼眸，“可叫大夫看過？”

    “需要看嗎？”關(guān)山摸著頭嘶了聲，“這是苦夏吧，不大要緊，云輕也瘦了，許是太熱，過幾日便好。”

    顧云庭眼眸冷淡，看的關(guān)山越發(fā)摸不清頭腦。

    翌日

    顧云庭忙完正事，便去往楚州最繁華的長街。

    他去書肆選了幾本自己看的書，隨后坐在冒香氣的鋪子前，拉開長凳坐下。

    關(guān)山抱著劍站在旁邊，瞥了眼籠屜里出來的果子，轉(zhuǎn)頭看向顧云庭。

    “要兩份藕粉山楂糕，蝦仁川穹酥餅?！?/br>
    “郎君何時喜吃甜食？”

    掌柜的把果子包好，顧云庭將錢放在桌上，吩咐關(guān)山：“不是我吃，是給邵小娘子的?！?/br>
    返程回的倉促，甚至比計劃早了四五日，原本還要沿著楚州周遭走一圈，但不知為何，顧云庭買回果子，便讓長榮套馬，一行人折返徐州。

    關(guān)山行伍出身，喜歡直來直往，他想不明白，又憋得不輕，探身湊到車簾前，問：“郎君，你回徐州是為了姮姑娘不愛吃飯？”

    顧云庭蹙眉，修長的手指挑開簾子：“不是?！?/br>
    關(guān)山騎在馬上，晃晃悠悠跟著馬車，“那是因為什么？”

    “過幾日你便知道了?！?/br>
    鹽稅案能不能在月底查清，全看這幾日楚州動作。表面?zhèn)窝b成縱火的行兇，實則掩蓋了一條秘密暗道，此暗道牽連極廣，便待那條大魚按捺不住，主動露出馬腳。

    “縣衙牢獄那人叫什么？”

    關(guān)山摸著腦袋想了半晌，“郎君不是看過案錄，上面有名字?！?/br>
    “名字必然是假的?！?/br>
    “我聽獄卒叫過他，喊的是瘋子。”關(guān)山又道，“我看過他手和身上皆有刀傷，他掌腹繭子厚，多是在拿槍握刀的位置，很像是軍中人士。”

    ......

    邵明姮昨夜睡得晚，晌午便躺在羅漢榻上補眠，床頭整整齊齊擺著兩摞書，上面疊的那本用紙鎮(zhèn)壓著。

    天很熱，她在屋內(nèi)便只穿了件薄軟衫子，袖口滑到肘間，白凈纖細的小臂搭在臉頰下，只是淺眠，她沒有解開發(fā)髻，微張的唇嫣紅如凝脂，偶爾有風襲來，衣衫撩起輕微的顫抖。

    羅袖跟在顧云庭身后，接過那兩提果子，邊走邊將最近幾日的要事說與他聽，前頭倒是跟秦翀信中寫的無異，后面便有些不對勁了。

    顧云庭倏地停住腳步，轉(zhuǎn)過身來目光冷凝。

    “大哥私下與她說過話？”

    “是，”羅袖略微低頭，道：“大將軍前日傍晚來的，正巧我們都在用飯，他將姮姑娘叫過去約莫一刻鐘，然后就走了，奴婢問過姮姑娘，她說大將軍交代她仔細照顧郎君，沒有別的事。

    但奴婢覺得不止如此，因為翌日起床時，姮姑娘的臉色很差，用飯也比前日少些?！?/br>
    “我知道了。”顧云庭深吸一口氣，攤開手，羅袖把果子放過去。

    帷幔拂開，那道纖瘦的影子出現(xiàn)在落地寬屏后，像只酣睡的貓兒，慵懶可愛。

    顧云庭眉間一松，腳步放緩，他放下東西，走到羅漢榻前。

    邵明姮睡眼惺忪，睜開眼看見顧云庭，她有些茫然，抬手搭在額上閉眼緩神，少頃復又睜開。

    眼睛慢慢睜大，唇瓣也驚訝的啟開。

    “郎君，你回來了?！?/br>
    嗓音柔柔的，帶著沒睡醒的嬌憨，顧云庭望著她，忽然俯身下去，唇碰到她的，兩人俱是一顫。

    她睫毛眨了眨，似一陣小風竄入心口，他捉了她的手，撐開摁在枕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