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明姮大為撼動(dòng)，這么久，她終于往前走了一步。

    她忽然覺得顧云庭也沒有那么鐵石心腸，甚至從某種層面上來講，他是個(gè)大好人，好人是會(huì)有福報(bào)的。

    清早，邵明姮一瘸一拐蹦進(jìn)書房，這個(gè)時(shí)辰顧云庭尚未用早膳，以他的習(xí)慣，定是站在書案前誦讀。

    邵明姮往前蹦了下，顧云庭挪開書籍，露出一雙冰冷的眉眼。

    “郎君，我也過來讀書?！?/br>
    像是怕他忘記，邵明姮往書架處看了眼，道：“你昨晚說的，這里的書我都可以看?！?/br>
    顧云庭瞥了眼，又將書挪到面前，自始至終神情都漠然疏離。

    邵明姮很快找到上回那本案錄，只是位置放的高，需得拖來椅子踩著才能夠到。

    她爬上去，顫顫巍巍墊起腳尖，手指撥了撥，那書本卻被捅的更靠里。

    腰上一緊，腳尖懸起來，顧云庭將她抱到地上，隨后一撩袍子，站上去將那本案錄取下來。

    “還要什么?！彼晚┫蛩?，依舊是不咸不淡的嗓音。

    邵明姮伸手指了指旁邊幾本，都是刑部審結(jié)的案錄，另外還有一本兵部歷來增編。

    她抱著往前跳，才跳了兩步，懷里的書嘩啦全掉了。

    顧云庭的臉變得不大好看。

    邵明姮尷尬的彎下腰，手指還沒觸到書本，就被他拎著手臂拉起來，然后他將那幾本書撿起來，抱著走到條案前，放下。

    “我會(huì)好好愛惜的。”邵明姮保證，生怕他惱了自己而收回初給的權(quán)力。

    兩人用過早膳，長(zhǎng)榮過來打掃房間。

    因著秦翀和關(guān)山來過，地磚上沾了不少泥，長(zhǎng)榮本就生氣，不免抱怨了幾句：“秦翀這個(gè)大老粗，做事也不精細(xì)，進(jìn)門前也不知道抖抖土，邋遢。”

    有些泥印掃不動(dòng)，他蹲下用力摳。

    邵明姮看了眼，詫異道：“秦大人是去惠山了嗎？”

    顧云庭從銅盆架處抬起頭，雙手貼在巾帕上擦了擦，問：“什么意思？”

    邵明姮撿起一小塊泥巴，拿給顧云庭看，“這種黑泥是用來做泥模模的，只有惠山東北坡的地下才有?！?/br>
    她和哥哥去過惠山，還跟著匠人學(xué)習(xí)捏阿福，小貓小狗，哥哥買了一盤衣著細(xì)膩的梨園小人，抄家時(shí)全都砸爛了。

    顧云庭捏著那泥土，與長(zhǎng)榮吩咐：“叫關(guān)山過來?！?/br>
    沒有人去過惠山，而秦翀和關(guān)山在跟蹤疑犯時(shí)去過翠華山暗道，黑泥很可能是在暗道里無意中踩到的。

    若真如此，跟丟的那位，或許去了惠山。

    他看著邵明姮，眼前的少女眸色明亮，面龐皎潔，恰如她自己所說，邵懷安這位兄長(zhǎng)，是個(gè)極好的哥哥。

    照顧她飲食起居，帶她走遍江河湖泊，閱盡千帆后，身上自有一股奪目的神采。

    “郎君，我是不是幫到你了?！?/br>
    女孩的問話藏著狡黠與得意，到底因?yàn)槟贻p，盡管想要壓制卻還是被看了出來。

    顧云庭默認(rèn)。

    邵明姮高興的回去看書，一整日，臉上都掛著淺淺的笑意。

    像月牙。

    夜里邵明姮吃了兩碗飯，去院里溜達(dá)時(shí)，羅袖喊住她。

    “三娘過兩日要來，將軍顧不上她，叫咱們郎君幫忙照看，正好你的腳踝痊愈，可以搬回主屋，西院便騰出來重新布置，留給三娘住?！?/br>
    “三娘是誰？”

    “顧家三娘子，郎君的親meimei，喚作香君?！?/br>
    邵明姮想起來，顧云庭曾說過，崔遠(yuǎn)可能成為他妹夫，也就是三娘的夫君。

    羅袖幫忙搬回物件，鋪被褥。

    邵明姮去收拾柜子，將書房沒看完的書擺在小幾上。

    聽見羅袖喚“郎君”。

    她回頭，顧云庭站在屋門處，見她起身，轉(zhuǎn)頭往內(nèi)屋走去。

    羅袖拽拽她衣角，小聲道：“郎君這兩日氣色好多了?！?/br>
    邵明姮很是高興，她試著勸說顧云庭，稍微早點(diǎn)入睡，晚點(diǎn)起床，飯后要消食，日常多溜達(dá)，他雖沒點(diǎn)頭答應(yīng)，可用膳時(shí)多吃了小半碗，吃完也并未立時(shí)去書案前坐著。

    在她看來，自己的勸說其實(shí)起了潛移默化的作用。

    亥時(shí)人定

    邵明姮掌燈來到內(nèi)屋，先去楹窗邊取下罩紗熄滅兩盞，又走到床尾吹滅一盞，屋內(nèi)光線瞬間暗淡。

    顧云庭蹙眉，不悅。

    邵明姮把手覆在翻開的書頁上，大著膽子說道：“郎君，早些歇了吧?！?/br>
    她也不去看顧云庭的反應(yīng)，一咬牙，合上書籍轉(zhuǎn)頭放回桌案，然后在顧云庭的注視中，彎腰吹滅床頭燈。

    昏黑的屋子，只她手上盈盈暗黃。

    微弱的燭火投在皎白的臉頰，她屏住呼吸一步步走回外間，滅燈時(shí)還在提心吊膽，但顧云庭沒有斥責(zé)。

    不多時(shí)，她便睡著了。

    女孩的呼吸很弱，根本聽不到。

    顧云庭平躺在床上，睜著眼看帷帳頂端，他沒有早睡的習(xí)慣，故而即便熄燈也根本無法入睡。

    他想了很多事，從前的，現(xiàn)在的，以及后來的。

    越想頭腦越清醒，回憶便如潮涌般呼嘯歸來，最終堆集成熟悉的臉，溫婉端莊的女子，眸眼柔柔看著自己，輕啟的唇惹出笑意，她撫過自己發(fā)頂，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

    “維璟，有很多事很多時(shí)候都不得以，我是伯府嫡女，我有自己必須承擔(dān)的責(zé)任?！?/br>
    “所以你即便沒見過他，也一定要嫁給他?！?/br>
    “你比我小四歲...”

    “你不需一遍遍提醒我年齡的差距，我根本不在乎?！?/br>
    “你會(huì)后悔的。”

    顧云庭眸色漸深，凝上層層霜霧，靜謐的空氣里，粗沉綿長(zhǎng)的呼吸聲顯得愈發(fā)孤單冷寂，是他自己的聲音。

    他扭頭，看向屏風(fēng)后的羅漢榻。

    漆黑的夜，女孩嬌軟的喃喃聲如同叩在心窩。

    “哥哥....”

    顧云庭一瞬不瞬望著，慢慢合上眼皮。

    邵明姮收到哥哥信時(shí)，顧云庭正在碼頭等著接三娘。

    她特意出去外頭，與申蘿事先約好的茶肆見面，未到晌午，風(fēng)和日麗，茶肆里的人并不多。

    申蘿提著裙擺上來，隔著帽紗到處張望，邵明姮站起來，沖她招手，申蘿提步小跑過來。

    她們坐在茶肆最角落的位置，摘掉帽紗后，申蘿將書信遞過去。

    邵明姮急急拆開，待看見熟悉的筆跡，她只覺恍若經(jīng)年，哥哥說他很好，讓她保重自己。

    信件長(zhǎng)途跋涉，好多事情不便寫在里面，邵明姮咬著唇看完，眼眶發(fā)熱，她抬手捂了眼睛，肩膀微微顫抖。

    申蘿著急，恨不能替她分擔(dān)，然又不知該說什么來安慰，她走過去，將邵明姮拉到懷里，小聲說道：“阿恒，會(huì)好的，懷安哥哥也會(huì)重返徐州的?！?/br>
    她不敢問顧云庭對(duì)阿恒怎樣，其實(shí)她很想知道，但她仍舊一字不提。

    申蘿提起申明卓，言語低落：“哥哥生了場(chǎng)大病，也不愿吃藥，爹爹罵他不爭(zhēng)氣，狠狠甩了兩耳光，娘心疼，抱著又哭又鬧，家里翻了天，我不想看見他們?！?/br>
    “明卓哥哥怎么會(huì)病了？”申明卓身子文弱，但一直調(diào)理得當(dāng)，不曾生過大病，只是很瘦，瞧著不大康健罷了。

    申蘿握過她的手，在掌心寫了個(gè)“情”字。

    “哥哥他很喜歡你?！?/br>
    邵明姮沒有言語，當(dāng)初兩家初初交好，還曾打趣，明卓明姮聽起來就像親兄妹，彼時(shí)申明卓很內(nèi)向，寡言少語，每回見了邵明姮都會(huì)結(jié)巴，叫“明姮...明姮meimei。”

    邵明姮把他當(dāng)哥哥，并未逾越半分。

    申蘿嘆氣：“阿恒，哥哥沉悶無趣，若非經(jīng)此一事我也不會(huì)知道他對(duì)你的心思，他病的厲害，整個(gè)人都瘦了一圈。”

    邵明姮沉默半晌，只說了句：“你要照顧好他?！?/br>
    申蘿走后，邵明姮才出門。

    回去路上，她總感覺有人跟著自己，可回頭去尋，又找不到可疑之人。

    她走的是人多熱鬧的大路，戴著帷帽并不招眼。

    待走到顧宅門口，那緊迫的追逐感仍未消退，她背過身抵著門款，又將四下打量了一番，確實(shí)沒有旁人。

    云輕以為三娘到了，出門看見她，詫異：“姮姑娘，你臉怎么這么白？”

    邵明姮松了口氣，待說到有人跟著，云輕笑她多疑。

    “咱們這地雖不大，但聽郎君說治安很好，狂徒宵小不敢過來的。你是嚇壞了，趕緊進(jìn)門喝口茶?！?/br>
    邵明姮也道自己緊張過頭。

    兩人相攜回到院里，不遠(yuǎn)處的巷口，一抹瘦削文弱的影子慢慢沿著墻壁滑落，他蹲在地上捂著胸口，蒼白的臉泛著病態(tài)的潮紅，只這么一會(huì)兒，渾身皆是虛汗。

    傍晚時(shí)候，朝霞綴滿天空。

    顧三娘來了。

    府中眾人站在庭院里迎接，邵明姮挨著羅袖站在當(dāng)中，聽著清脆的說話聲，便見一抹鵝黃色身影撲來。

    那女子身穿糯白上衫，織錦牡丹花紋長(zhǎng)裙，外面罩了件鵝黃薄紗褙子，梳著流云髻，鬢邊簪著一對(duì)鈿頭釵，邊走邊四處打量，歡快的腳步看得出她心情愉悅。

    羅袖道：“這位便是三娘，”她定睛一看，咦了聲納悶，“那位姑娘是誰？”

    邵明姮微微側(cè)身看過去，正巧那姑娘從顧云庭右手邊露出整張臉來，她愣住。

    顧香君已經(jīng)走到跟前，一眼望見當(dāng)中的邵明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