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33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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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小五今兒疼得下不了床,是趴在馬車上被拉過來的,進街門前才提上褲子,踮著腳下車時,車板刮了下屁股,疼得一張臉白成了霜,搖搖欲墜進了門,比拿錢演戲的班頭更像悼亡人。 公孫桂舶拉著張馬臉,望著那門上的一連串白幡長吁短嘆:“唉,三大爺實在是沒臉進去,景逸啊,你領(lǐng)著你弟弟進去拜一拜罷。”又拍拍侄兒肩頭:“唉,我教子無方,倒叫你受累了?!?/br> “……三大爺您言重了。” 公孫景逸打落牙齒往肚子里咽,心想這都什么事兒啊。 別人家長房長重孫是一家的期望,是頂門立戶挑大梁的,他呢?打小就是跟在一群弟弟后邊賠不是的。 進門處記了禮金,領(lǐng)了一條喪袖,公孫景逸系在胳膊上,往院里一瞄,茶花兒和她二哥比他早一腳來了,剛上完香。 公孫景逸沖那邊直了直身,比周圍人高出一個頭,茶花兒也沒看見他,似是在走神。 小殮穿衣,停靈守靈,大殮合棺,入土為安。 巧鈴鐺家在江南,席四少爺有心送她回故土,把停靈守靈都省了,喪事一切從簡,要趕在頭七前把人送回老家去,其間千二百里,上了水路晝夜不歇地往南走,才勉勉強強能趕上,所以今日就要蓋棺了。 一個生前咬著牙當花魁的名妓,大概喜歡的是繁花錦繡,這靈堂素凈得出奇,只有黑白二色,沒吹打班子也就罷了,連葬花也是白的。 花圈是西洋的舶來品,盛朝還沒有,但年輕人尤其是女孩們離世,家人都會準備幾壇花,花市上專門有做這營生的,鮮花就種在推車上,拉來拉走都方便,連上姑娘生前喜歡的東西,鋪鋪張張擺滿一堂,讓姑娘家最后漂亮風光一回。 棺材還沒釘,要等到吉時才能蓋被,里頭的巧鈴鐺孤零零睡在那兒,一身首飾除盡,白慘慘的沒點顏色。 “春先生,勞煩?!?/br> 唐荼荼從背包里取出一串金鈴鐺,銀項圈圓潤,金鈴殼厚實,是很好的做工,又大解開背包遞給席春,滿包里盛滿了紙疊的白菊花,是今早她帶著母親和珠珠一起疊的。 這小孩似的玩意,惹得席春牽了牽嘴角:“姑娘有心了?!?/br> 人太少了,班頭檢查了幾遍祭具,扮親朋好友的演員人人走了好幾趟,也沒拖磨到吉時。席春過去請示少爺?shù)囊馑?,見少爺點了頭,班頭精神一振,抑揚頓挫地讀了幾條挽聯(lián),又唱道:“蓋棺早一刻,投生早半程——” 扮戲的人全提了口氣,哭聲立刻高亢了一大截。 唐荼荼看了看日頭:“能稍等等嗎?” 她朝角落里的席天鈺鞠了一躬:“席少爺既然有心送她魂歸故里,還是把她原本的名字還給她吧,她不是說不喜歡叫‘幼微’么?” “人死了不必再論主仆,沒道理拿著主子給起的名上路,我昨兒跟她聊起來,巧鈴鐺說她這名是打小用到大的,也不算賤名。您給改成‘幼微’,怕是她家人以后的寒衣紙錢捎不下去?!?/br> 堂上飄飄忽忽的哭聲全斷了斷,演得猛的還打了個哭嗝,全噌噌噌回頭瞧熱鬧。 席天鈺不錯眼地瞧著她,慢慢展出一個笑,字與字高高低低,似讀了一首詠嘆調(diào):“姑娘真是善心人,是我思慮淺了——來人,改幡字,重寫長生文。” 白事班子全忙活起來,好在白紙都是現(xiàn)成的,改個名字,舔墨重抄兩遍,忙完了一瞧時辰,吉時正正好。 公孫景逸看樂了,給她比了個大拇哥,第一百零八次于腹里念叨:茶花兒真乃奇女子也。 他不是事主,跟這鈴鐺也沒什么牽絆,上完香就退到了門邊,一邊盯著堂弟按規(guī)矩祭拜,一邊分神跟旁邊的“唐二哥”嘮。 “二哥打算哪日上島?” 今兒頭一天,是正祭,信眾們都是這天坐船上島的,拜神規(guī)矩繁多,雖說沒人瞠大眼睛檢查你規(guī)矩對不對,但神有神的道,佛有佛的道,犯了人家的忌諱總歸不好。所以不信教的大多要等第二天再上島,只湊廟會的熱鬧。 唐二哥答道:“看曉曉的意思?!?/br> 話是對著他說的,卻連眼神都沒往這邊偏一寸,六個字說完便完了,也沒再搭話。 公孫景逸討了個沒趣,倚著門廊觀察他。 為這殯禮,唐二哥今日穿了一身寡黑色,左手虛虛攏著腹,右邊那條膀子背在身后。這獨臂大俠的姿勢一般人做了絕對不好看,像比如他爺爺,兩手往后一背,只會顯出背駝得厲害。 唐二哥竟能像勁松一樣,站得筆挺挺的,獨臂還獨出了矜貴,獨出了站在山巔自悟自省似的大胸襟。 公孫景逸偷瞄著學了學,照貓畫虎還沒學到樣子,一旁的小廝眼尖,一個箭步躥上來了:“少爺背上癢?您別這么撓,小心膀子蹩了筋,小的給您撓!” 嚓嚓幾下,把大少爺?shù)膶W心撓沒了。 他又扭頭問席家的管事:“你家爺呢,今兒還上島不?要是明日才上島,我捎你們一程?!?/br> 管事的滿臉愧色:“這趟出行,先是少爺急病,后腳鈴鐺姑娘又出了這事,事事不順當,帶這么一身衰氣上神山,實是不敬,我等便不耽誤大伙兒的工夫了,少爺?shù)囊馑际俏覀冏哧懧废刃谢靥旖蛄T?!?/br> 公孫景逸聽樂了:“你家少爺坐船坐怕了是吧?” 管事叫他笑得牙根發(fā)酸,訕訕應(yīng)付了兩句,張羅著抬靈柩上車。 車轱轆慢悠悠地碾過磚石,行人看見這車拉著棺,隔老遠就會避開,巷子里空落落的。 晏少昰目光隨著那車行了一程,吩咐廿一:“派人跟著,看看他家下人一路上喪儀規(guī)不規(guī)矩,言行中有沒有侮蔑尸體?!?/br> 他還惦記著唐荼荼那點沒由來的猜疑,今兒觀這殯禮,不像寵妾該有的排場,若非是席公子喜靜,不喜歡大cao大辦,底下就一定藏著別的文章。 唐荼荼仔細一想,恍然,下人的態(tài)度其實是主家平時的態(tài)度,人前再怎么演,人后的態(tài)度才是真的。 此處是蓬萊縣侯的別院,席四少爺剛下船那天就是被這家的馬車接走的,聽說兩家是故交。 院落大小和她家縣衙后院差不多,精致的程度卻是一個天一個地了。 盛朝承平已久,別說是武官想討個侯爵,連宗姓封侯都得論資排輩了。縣侯雖是個虛爵,沒食邑,然能在先帝爺手里邊封了侯的,壯年時必定軍功赫赫。 “人都說嘛呢?‘兒孫滿堂是?!?,兒孫多了才叫家門興旺——縣侯那身板多壯,你們是沒見過,年輕時八房姨太太都能排開,也能生,一氣兒生了八個兒子。奈何老太爺占盡了鐘靈毓秀,兒孫沒一個長進的,家里又不會經(jīng)由營生,光靠老頭那點俸祿怎么夠吃?全靠席家接濟?!?/br> 唐荼荼:“……接濟?” “就是送錢,席家每年起碼給老頭送這個數(shù)?!惫珜O比劃了五根指頭,唐荼荼琢磨應(yīng)該是五萬兩的意思。 晏少昰噙著點笑瞥他:“你家沒送?” “二哥,這話可不興亂說!”公孫景逸差點跳起來,一副受了大冤枉的樣:“我家除了兵就是地,兵用的是軍費,種地說白了還是要養(yǎng)兵,軍費那是決計不敢碰的!” “唔,原是這樣。”晏少昰噙著的那點笑沒落,很細致地打量了打量他,不知這小子是裝模作樣,還是真不清楚家里的營生。 這笑直把公孫驚得寒毛直豎,那感覺,就跟黃鼠狼站在你家窗口瞭你似的。 而他是縮在籠子里瑟瑟發(fā)抖的老母雞。 唐荼荼還想了解了解漕司是怎么給縣侯送錢的,一個在天津,一個在山東,送錢有什么用?公孫卻閉緊嘴巴不肯再說了,警惕非常。 別院里,眉雋慢悠悠地哼一支江南小調(diào),她也天生一條好嗓子,可曲的尾腔漸漸帶了幽怨——公子聽巧鈴鐺唱曲的時候,總是含笑注視著巧鈴鐺,輪到自己唱曲了,公子卻在眼上蒙著白布,斜斜躺在榻上,看她一眼也不愿。 是她唱得沒鈴鐺好嗎?還是少爺聽曲思人? 眉雋胡思亂想著,她練琴十幾年,分著心竟也沒錯半個音。等又彈了兩曲,少爺終于摘下了遮眼的白布,原來是在敷眼,藥液把布條滲得發(fā)褐。 到底是聰明人,一看眉雋噘著嘴,席天鈺心思微動,便知道這姑娘在想什么了,溫溫柔柔嘆一聲:“與一個死人計較什么?她唱得再好,眼下也不如你了?!?/br> 眉雋先是心里一輕,她與巧鈴鐺爭了太久,得公子一句夸也覺得受寵若驚。 可眨眼間,這一點點輕快轉(zhuǎn)成了涼——巧鈴鐺昨兒沒了。 她被話里的“死人”兩個字驚了心弦,連懷里的琵琶都沒抱住,乒一聲,琵琶落地,四根弦的震鳴狠狠刺著耳。 眉雋忙告了個罪,抱起琴慌慌張張退出了小閣。 席天鈺嘴角捺下來:“冒冒失失的,不像話?!?/br> 他挑了根細毫,鋪開紙,畫了兩個水汪汪的圓,提筆上彎,下彎,漸漸畫成了一雙眼,像記性不好似的,很是費勁地思量了半天,才補上鼻梁嘴唇、臉型輪廓。 因為那張臉實在夠不上“美”,記不住也是應(yīng)當。 他好像忽然來了興致,招招手:“席春,你來看,她瞧我那一眼,像不像給我驅(qū)魘障的夢貘?白亮亮,肥嘟嘟的,就是那雙眼睛不招人待見,剜了多妙?!?/br> 席春往紙上看了一眼。 久病不愈的人,往往多夢,府里每個月都會請?zhí)鞄熒祥T,給少爺探探夢,做噩夢做得太繁了對身子不好,天師便往少爺?shù)奈堇镆艘恢粔趱?,?jù)說那東西圓臉,肥身,以人的噩夢為食。 席春看不見,府里誰也看不見。天師說有,少爺也說有,那就是有的。 席天鈺看著畫,剛敷過的眼還是紅的,他掩著口咳嗽了聲,好像桌上擺著美食珍饈,而老饕只能撅著屁股趴在桌邊干看著,饞得口齒生津,饞得眼角紅瘆瘆的。 這副神態(tài),席春沒敢多瞧,只低聲說:“少爺莫要糊涂,那是個官女,是靜??h令家的長女。” “唔,可惜,可惜,是個官女?!?/br> 席天鈺垂著眼坐在椅上,像睡著了,指尖卻微微動著。他給自個兒掐了個小六壬,赤口卦,不太好,卻又不甘心,喃喃著問席春:“快中秋了吧?她爹述職總是要進城的,中秋過去還有重陽,過節(jié)嘛,聚一聚多好。你勤快點,給她家多下幾道帖子?!?/br> 席春復(fù)言一遍,頓字頓得深:“少爺,那是個官女?!?/br> “行了行了,真掃興?!毕焘曔z憾地吁了聲:“那還是請小杜郎中來吧,那雙眼睛清清亮亮,大約還是個雛,尋個機會買他入府?!?/br> 第313章 逛街的一路上,晏少昰都試圖給她講清楚,漕司是通過什么路數(shù)給蓬萊縣侯送的錢。 “像鹽、茶兩物,早年是民制、官收、官運、官銷,茶從南到北、鹽自東向西,都是官家運過去賣。然鹽茶各地流轉(zhuǎn),利稅卻總是到不了國庫,戶部反復(fù)核算各地鹽茶生意,算來算去,才知鹽茶之利盡歸了州縣?!?/br> “鹽、茶,再加上一個漕糧,官運官銷,路上花耗不可估量。尤其是糧,北方九邊重鎮(zhèn)吃的軍餉一年比一年重,運糧一路全是征的徭役,經(jīng)行處處民怨?!?/br> “到我祖父時,國庫見底,官家遂折利與商人,讓各地愿意做運銷生意的商會報上名號,朝廷選用其中有信譽的大商會,編造成綱冊,綱冊上留了名的許你做運銷生意,把南邊的糧米運到邊關(guān)來,綱商就能拿引子從各地榷貨務(wù)購得鹽,去往官家指定的地方銷鹽,自行定價,所過之處不再交稅——鹽茶綱、馬綱、米餉綱,皆是此理,買入綱冊的可以經(jīng)營百年?!?/br> “其中鹽綱是最省心的,只需在每一省多設(shè)幾個鹽綱商,互相比著價,鹽商便不敢欺客?!?/br> “天津鹽坨多,煮鹽戶也多,一座長蘆鹽場供得起整個京畿。當年編造鹽綱冊時,把長蘆鹽場一分為二,一片地賣三百萬兩?!?/br> “彼時,漕司上書奏請我父皇,增發(fā)綱冊,把長蘆鹽場一分為三,個中自然寫了無數(shù)理由。到次年二月,鹽綱冊上就多了蓬萊縣侯這一家——你說巧不巧?” 唐荼荼:“……” 這不是巧不巧的問題,是她能不能聽懂的問題。 唐荼荼又捋了兩遍,湊湊巴巴才理解。 “意思是,咱們國土面積太大,九邊重鎮(zhèn)防線拉得太長,國庫養(yǎng)兵太吃力,所以需要大量的現(xiàn)錢和資源。政府鼓勵各地豪商搞長途運糧隊,為了籠絡(luò)他們,便把鹽、茶的專賣權(quán)賣給了豪商,除了綱商,別人不許經(jīng)營?搞起了壟斷?” 雖然有些詞古今異義,但大致是能聽懂的,晏少昰目露贊許:“說得不錯,就是如此?!?/br> 唐荼荼原地轉(zhuǎn)圈踱著步,絞盡腦汁琢磨。 “然而當年,天津兩個鹽場的招標,蓬萊縣侯因為自家沒錢,原本是哪個也拍不到的。遠在天津的漕司席大人,幫他運作了一番,讓縣侯拍下了天津鹽綱的標?于是縣侯就能從天津買鹽,拉到山東來賣?他倆勾結(jié)起來搞鬼?” 晏少昰忖度:“勾結(jié)……倒說不上是勾結(jié),鹽綱冊是過了明面的,從省府到內(nèi)閣層層審度,在九姓里頭特特挑中了蓬萊縣侯?!?/br> “長蘆的鹽坨地,私鹽販和鹽梟成災(zāi),與其讓本地人攪合,不如把運銷一事交給外地人來——縣侯早早卸了甲,這些年窮得連家兵都養(yǎng)不起,做這鹽商也算是合宜?!?/br> 販鹽,里邊的油水可就多了。漕司遞了這么大個買賣作人情,怪不得兩家交情鐵。 思路繞完這一大圈,唐荼荼腦子都木了。 她沒學過中國經(jīng)濟史,甚至對“市場經(jīng)濟”也沒啥體悟,因為還沒長到學市場的年紀,全球資源匱乏得就只剩個國土資源了,一重重的能源危機、糧食危機,把柴米油鹽都逼成了戰(zhàn)略物資,成了定時定點定額發(fā)放的珍稀品。 而古代這些厲害的經(jīng)濟學家,已經(jīng)能把國策到各省資源規(guī)劃方略串成一個環(huán),牢牢實實地把官、商、民捆在一塊。 唐荼荼原地又轉(zhuǎn)了十好幾個圈,等把這綱運法消化透了,不免憂國憂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