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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我力能扛鼎在線閱讀 - 我力能扛鼎 第338節(jié)

我力能扛鼎 第338節(jié)

    他并沒有斷舌,可舌面、舌系帶底下是大片的瘢痕,任誰看了心里都怵一下。

    舌系帶說的是舌頭底下的那根舌筋,正常人的這條筋該是能夠牽拉舌頭伸縮自如的,而席春舌上瘢痕重得舌面、舌底都是糊爛一團,叫他沒法像正常人那樣吐出舌來,更別提發(fā)聲咬字。

    有唐荼荼的揣測在先,幾個影衛(wèi)眼神都鋒利起來:“這是什么傷?”

    他們說話沒有壓低聲音。馬車上的席四少爺聞言,目光陡然陰鶩,擱在軟墊上的五指似要戳出洞,他側(cè)過臉,貼在窗上,在一片雜音中細細聆聽著席春的每個字。

    車窗上投著一小片灰影,席春眼珠縮了縮,緩緩開口。

    “那是幼時的事了。文和三年,十二月初九,大寒節(jié)令,我在河面上嬉冰,不慎墜入了冰窟中……諸位興許不知,凍僵了的人不能貼到火邊烤,驟冷驟熱,連皮帶rou都要掉下來,需得裹上毯子、服食熱粥熱水,從里到外慢慢復溫?!?/br>
    “當時,公子為救我性命,來不及燒水了,倉促中,命人從火爐子里揀了幾塊熱炭,融雪成水給我灌下去,留住了我的命,只是炭心guntang,燙傷了舌頭——那之后一年,我口不能言,舌頭屈伸都難。公子教我含著石子說話,勉強才算是能出聲?!?/br>
    “公子是好人。”席春低聲道:“奴才一條賤命,公子尚且如此待我,幼微姑娘比我更得寵慣百倍。諸位這樣多疑,未免寒人心?!?/br>
    席春很慢地說完,一動不動的,任由他們打量。

    誰也沒看到,他垂著的眼簾底下是一片茫然的冰寒。

    一群官差衙役望望這頭,又看看那頭。晏少昰怕唐荼荼有顧慮,拍拍她肩膀:“還有什么疑點,一并問了?!?/br>
    唐荼荼搖搖頭:“沒有了?!?/br>
    她再回想自己這一宿,鬧來了官差,鬧來了這么多人,實在是糊涂。從沒救下巧鈴鐺開始,她就陷入了魔怔一般,腦子渾了,眼睛也花了,連席少爺是哭是笑都沒看清,無憑無據(jù),妄加揣測。喪服?什么喪服,原來是茶白色……

    唐荼荼只萬幸沒張揚出聲,不然,怕是要給爹爹惹大麻煩。

    “席春,敘完話了么?”

    車門上鑿壁刻梅,席四少爺?shù)纳碛巴冈谶@幅梅花圖上頭,恬靜得像幅水墨畫。

    唐荼荼沖馬車的方向屈膝行了個禮,心里冒出歉疚,又實在不知該說什么,只好閉口不言。

    “春先生這確實是舊疾啊?!倍胖俅蛑鵁粽樟苏眨b模作樣診了兩句,暫時想不著如何治,目送席春回了席家的隊伍。

    蓬萊閣大門一開,才知道外邊圍了多少人。

    閣里出了命案,留下等著質(zhì)詢的又都是沒經(jīng)過事的少爺小姐,家中長輩哪里能放得下心?都派了大管事在門外等著。

    唐老爺比別家的長輩更急,荼荼今兒出門只帶著個馬夫,連丫鬟也無,唐老爺急得自己過來等消息了,擠在門柱下兩腳不停地踱著步,急得站不住。

    門一開,他直直往里走,抻著脖子四處找。

    “荼荼,荼荼!爹在這兒呢。”

    看見閨女裹著不知道誰的披風,披風底下濕淋淋半身水,唐老爺差點嚇出心梗來,一疊聲問:“你也落水了?”

    對完幾句話,才把心收回肚子:“沒事就好,沒事就好,爹聽說墜海的是個姑娘,可嚇死我了——你娘她們在侯館等著,非要過來,那不是添亂么,我好說歹說才勸住。”

    街上東西兩向都叫車馬堵了路,老爹急得要命,兩條腿跑進來的,馬車還在老外邊。他攥著荼荼的手往街口走,手里熱汗涔涔的,卻也暖得出奇。

    唐荼荼埋臉往袖子上蹭了蹭。

    “怎么哭了????丫頭是不是嗆水啦?”唐老爺急得拿手指抹她臉,越抹水越多。

    唐荼荼其實沒想哭,她就是沮喪,難過,眼睛本來是干澀的,唐老爺越是追著問,那一點點委屈越是發(fā)酵,變成了一大團。

    “我想救人的,沒救回來……”

    唐老爺放下手,替那素昧平生的人嘆了聲:“生死都是命,沒法的事兒。爹過來的路上聽說,這閣年年摔死人,醉了酒的、失了足的、懷才不遇的、做生意沒做好家敗人亡的,盼著一跳能登天,盼著閉眼見圣賢。和尚道士作法驅(qū)障都沒用?!?/br>
    “今年也怪爹爹,答應得痛快,沒想這許多。荼荼沒事,啊,就今年看看熱鬧,咱家以后再也不來了?!?/br>
    蓬萊閣其實不高,主樓三層堂,景樓七層塔,可在這每高一尺都代表高一層權(quán)勢的時代,這閣就是少有的高樓,站在樓頂憑欄御風,伸手摘星。千百年來文人墨客揮毫潑墨,也不枉仙人上天選在這兒。

    唐荼荼回頭望,這座金碧輝煌的樓在她眼里一下子黯淡了,色澤盡失,丑得出奇。

    等回了候館,又是一通紛亂。

    家里的女眷對“淹死”沒什么概念,京城少河少湖,沒聽過有誰死得這樣不體面,又聽家丁把小姐對著死尸吹氣的事說得有鼻子有眼,丫鬟們都嚇白了臉。

    “姐……”

    珠珠摸摸她的臉,眼淚汪汪的,憋出一句:“你是不是想學話本子里的仙人,吹一口氣,死的就變活了?”

    “珠珠別鬧你jiejie,回你屋去?!碧品蛉说男恼齺y著,不能聽什么死死死的,把小丫頭攆回房,催廚房燒了三壺熱水,盯著荼荼泡了個熱水澡,擦干頭發(fā),又盯著她灌了半碗姜湯。

    今兒穿出去的衣裳鞋襪都讓奴仆拿去燒了,怕不吉利,首飾沒舍得扔,放匣子里鎖住了,回頭找個佛寺開開光。

    衣裳被拾掇出去的時候,唐荼荼支起眼皮望了一眼,沒力氣吭聲,權(quán)當讓母親做個心安。

    家里沒人知道溺水急救是什么,但關(guān)于死人、關(guān)于除晦氣的講究,誰都能說出一兜籮。除了珠珠,沒人在意她為什么要往那女尸嘴里吹氣。二姑娘發(fā)癔癥的回數(shù)那么多,再多一件,也沒什么分別了。

    待人都走盡,已是子時了。

    唐荼荼蜷在床上,面朝墻,牙齒咬著指關(guān)節(jié)一點點地磨,在這微弱的疼痛里冥想,靜心、放空、緩解焦慮。

    只是作用不大,無論她腦補大海還是藍天,怎么也壓不住腹中的饑餓感,那股子餓意,像是要從她肚腹到胸口掏出一個大洞,唐荼荼餓得甚至記不起自己今夜吃沒吃東西。

    窗上忽然響起叩擊聲,篤篤篤,三聲,沒人應,又敲三下。

    大概是嫌她回應太慢,那扇窗自個兒從外邊開了,一雙手伸到窗臺上,放下了……一只砂鍋??

    砂鍋孔冒著熱氣,想是燙得厲害,兩只手隔著墊布都端不住。晏少昰站在窗外,頭頂著滿天月光,瞳仁黑亮亮的,只裝下一個她,眼里是很誘人的一點暖意。

    “剛離火的砂鍋羊rou。昨天剛雇的廚子,端過來給你嘗嘗合不合胃口?!?/br>
    “二哥你神了,怎么猜著我餓了的?”唐荼荼遲鈍的情緒一齊齊復蘇,看見二哥與看見砂鍋的雙份喜悅,把那些壞的情緒全沖了個干凈。

    她忙把桌子騰出來,碰了碰砂鍋耳朵,燙得縮回手,只能看著二哥墊著濕布把砂鍋往桌上挪。

    “哎呀,您給我端飯,真是折煞我了。怎么連個端飯的人手都沒了?”

    晏少昰莫可奈何地看著她。他多的是人手可用,只是候館的院這么小,一個四方院里六間屋子,從主到仆十來口人都擠在院里頭,但有一點動靜驚起人來,她家的奴仆大概就要提著扁擔嚷嚷“抓yin賊”了。

    窗外又伸進來一雙賊爪子,放下兩副碗筷和湯勺,不知是哪個影衛(wèi),頭都沒往窗里探,溜得比來得還快。

    砂鍋一揭蓋,撲鼻的香,那股子羊特有的膻味淡得幾乎聞不著,唐荼荼端起碗,吃了一口又放下,把梳順的頭發(fā)扎成丸子頭,再埋下頭去吃。

    晏少昰分明看見了她手抖,抖得連碗都端不住。

    那胸外按壓是很耗力氣的,她救人的時候,用的不只是雙臂的力氣,整個上身都在用力。一分鐘要上百次的按壓,還得勻著力,次次下壓達到五厘米,這樣高的頻率,尋常人撐兩三分鐘都要累個半死。

    力竭了,就該大補。晏少昰隔著一道墻,聽見唐夫人吩咐小廝“去灶房買點好克化的吃食”,那可真是隔著墻都替她不痛快。

    羊rou的肥脂全化進了菜里,rou片燉得軟爛,唐荼荼兩碗下肚,吃舒坦了,鼻頭沁出一層汗。

    鍋里的香辛料包早早揀出來了,她拿舌尖只能辨出黃醬和辣子的味道,微甜、微辣,鍋底鋪了一層綠珠粉,就是綠豆粉條,不配米飯饅頭吃也不覺得咸。

    兩人坐在方桌兩側(cè),你舀一碗我舀一碗,頭對頭安靜地吃,把鍋底的碎粉條都清了個干凈。

    晏少昰也不大敢說話,好幾次才張嘴,又灰悻悻地合上了。沒法兒,右邊大屋里睡著唐老爺唐夫人,這薄泠泠的墻皮,連那屋的起夜聲都聽得著。

    要是只有荼荼一人說話的動靜,還能裝作是她自言自語,可閨女房里傳出男人的聲音,怕是又要“抓yin賊”了。

    下了下飯,又催她去睡。

    唐荼荼瞄他一眼,喝杯茶潤嗓的工夫,又瞄了好幾眼,也沒見二哥有要走的意思,反倒在桌上攤開了文書,對著光看起來。

    “這是……漕司家的密報?”唐荼荼頭回見這東西,壓著聲驚奇地問。

    每一頁都是手錄的,字跡時有分別,像是不同的探子寫下的。也沒什么條理,前一頁記吃喝宴飲,后一頁就是政事要聞,那一沓十來頁,不知道得看到什么時候。

    “去睡你的覺?!标躺贂g推推她。

    “轉(zhuǎn)運使司的官邸,有你爹縣衙門的十倍大,沿河、沿海的外事堂更有無數(shù),遠不是這么幾張紙能看出名堂的。我大致看看,等你睡著了就走?!?/br>
    唐荼荼還想再瞅兩眼,可惜字太小,她困得眼皮打架,胳膊疼,手也疼,便不管那許多,合上里屋門躺回床上。

    屋子小,里外間隔得局促,書桌又離門窗太近,晏少昰為了不讓自個兒的身影透在窗紙上,只擺了一盞燭臺,手里翻著那沓密報細看。

    紙張薄脆,翻得再輕,總還是有動靜的。

    唐荼荼在這窸窸窣窣的響動里,慢慢安下心來。

    像上學時每一個自習的夜晚,無人說話,也無人吵鬧,窗口的月光總是吝嗇的,頂燈暖暖地暈出一片光。

    唐荼荼支起半個身,鬼使神差問。

    “二哥,你是不是專門過來給我守夜的?”

    睡覺之前,唐夫人也說要留個嬤嬤給她守夜,唐荼荼一口回絕了,大概又是那些封建迷信的理由,她當著母親的面嘴上沒講,可心里是真的煩。

    翻頁的聲音停了停,外間那人嗯了聲。

    “噢?!碧戚陛蓖谴貭T光:“我們學唯物主義的,不信這個?!?/br>
    晏少昰極輕地笑了聲,目光從密牘上挪開。

    他也不信什么鬼鬼神神,人死如燈滅,半點不留痕。只是方才叁鷹說起來,說頭七不安穩(wěn),像巧鈴鐺這樣客死異鄉(xiāng)的魂沒處去,更容易回魂,姑娘在她的生死門上阻了一阻,保不準會被纏上。

    晏少昰聽完,心里一突,腳下便往這頭來了。

    曉曉啊,能從后世來到千年前,如果說她的到來是一場神跡,那他還是愿意信一信鬼神的。人之運勢,絲絲縷縷糾纏在一起,他真怕什么神啊鬼的擋了她的運。

    他進過刑牢,也殺過人,山似的往這一坐,魑魅魍魎都不敢進這道門。

    晏少昰掖著這點話沒說,只說:“怕你夜里發(fā)噩夢。睡罷,二哥在這守著?!?/br>
    唐荼荼安安穩(wěn)穩(wěn)躺下了,沒合帳簾,那一點燭光從眼縫透進夢里,她睡得很香。

    今日娘娘廟正祭,街巷間的更鼓比往時更密,二更,三更,四更,聲聲敲過去。

    天邊露一絲魚肚白的時候,晏少昰剪好燭燈的火舌,手剛碰上房門,回頭看看這屋里兩張凳、兩個茶杯、兩副碗筷,又立刻折回來。

    他摞好鍋碗,收拾了筷,擦了桌,拾掇了廚余垃圾,把茶杯燙洗了,擺回茶盤里,不敢留下一點自己來過的痕跡。就怕清早進來個丫鬟喊姑娘起床,那必得露陷。

    要開門時,聽到院里有仆役醒了、趿著鞋子行走的聲音,晏少昰又沒敢出去,留在房內(nèi)等了一等,端著鍋碗瓢盆,豎著耳聽外頭的動靜。

    等回過神來,他才留意到自己是個什么姿勢,出門的時候眉頭都是擰著的。

    晏少昰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堂堂人中之龍,怎么這兩年不是后門就是墻頭,翻墻的章程駕輕就熟?走唐家大門的回數(shù)加起來數(shù)不滿三根手指頭。

    第312章

    客死異鄉(xiāng),對家境單寒的人家來說能算是一場災難了,因為長途送葬是既傷情、又破財。席家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兒居然也能張羅得住,靈堂設在了縣侯家的別院。

    一個家妓,還夠不上席家寫喪帖,這場喪事辦得儉樸,只請了一個白事班子,不吹不唱,班頭領(lǐng)著十幾個人裝親故,燒一疊紙錢,上三炷香,哭著念幾句經(jīng),去旁邊賬房那兒領(lǐng)錢走人。

    誰家都可以不來,公孫家不行。

    那位五公子昨兒回去就捱了一頓竹筍炒rou,武將門庭,家風家教都跟鞭子掛在一塊,小子們不論玩物喪志、貪花戀酒,還是惹是生非、逞兇斗惡,都是噼里啪啦一頓揍。